第三章 天寶政局 將星隕落:石堡城事件

王忠嗣,初名王訓,太原人,出身於軍旅家庭,父親王海賓是開元年間抗擊吐蕃的一員驍將,官任太子右衛率、豐安軍使,以驍勇善戰聞名於隴西一帶。開元二年七月,唐軍與吐蕃軍隊在渭州(今甘肅平涼市)附近進行了一場大規模會戰,王海賓任先鋒,在渭州西面的武階驛與敵軍遭遇,經過一番苦戰,大破吐軍前鋒,殺獲甚眾。

吐蕃軍隊迅速反撲,出動主力將孤軍深入的王海賓部團團包圍。形勢危急之時,後方的唐軍諸將因嫉妒王海賓的軍功,竟然全都按兵不動。王海賓力戰多時,終因寡不敵眾而壯烈殉國。其後,唐軍主力才乘勢發動反攻,大破吐蕃軍隊,斬首一萬七千級,繳獲戰馬七萬五千匹、牛羊十四萬頭。

戰後,玄宗感念王海賓的忠勇,追贈其為左金吾大將軍。

王海賓為國捐軀的這一年,王訓年僅九歲,玄宗就把他接到了宮中撫養,並授予朝散大夫、尚輦奉御之職,賜名忠嗣。正所謂將門出虎子,王忠嗣長大後,為人英武沉毅,穩重寡言,並熟讀兵書,謀略過人。玄宗經常召見他,與他談論兵法,王忠嗣「應對縱橫,皆出意表」,玄宗不禁讚歎:「爾後必為良將!」(《舊唐書·王忠嗣傳》)

開元中期,王忠嗣進入軍界,先後效力於河西節度使蕭嵩、朔方節度使李禕麾下,因勇猛善戰,屢立戰功,歷任河西討擊副使、左威衛將軍、代州都督等職,賜爵清源縣男,並賜紫金魚袋。開元末,因軍功顯赫升任河東、朔方節度使。天寶元年,又兼靈州(今寧夏靈武西南)都督,其後率部北伐突厥,數戰皆捷,致使「塞外晏然,虜不敢入」。隨後因功加授左武衛大將軍。

天寶四年,又兼攝御史大夫,進爵清源縣公。

王忠嗣年輕時頗以勇猛善戰自負,但是隨著年齡、閱歷的增長,尤其是在擔任節度使之後,其性格中沉穩持重的一面就顯露出來了。他常說:「國家昇平之時,為將者在撫其眾而已,吾不欲疲中國之力以徼功名耳。」(《舊唐書·王忠嗣傳》)

很顯然,王忠嗣並不是一個好勇鬥狠、頭腦簡單的武夫,而是一個擁有政治眼光的軍事家。他深知,戰爭只是維護國家安全的一種手段,並不是軍人從軍的唯一目的,更不能作為個人撈取功名利祿的工具。換言之,作為一個帶兵打仗的將軍,他並不缺乏勇悍的作風,但是作為一個身兼數職的封疆大吏,他就必須從政治、經濟、國防、民生等多個角度,全面而理性地看待戰爭。

王忠嗣有一張重達150斤的漆弓,但從來不用,一直藏在袋子里,目的就是為了表明自己決不輕易使用武力。不過王忠嗣也知道,他手下的很多官兵都渴望建立軍功,普遍存在好戰情緒,不見得能理解他的思想,因此,王忠嗣並沒有一味採取消極防禦的戰略,而是經常在必要的情況下主動出擊。

但是,王忠嗣從不打無把握之戰。每次出戰之前,他都會派出大量間諜深入敵境,詳細掌握敵方的各種情報,然後制訂極具針對性的作戰計畫,最後再發兵奇襲。如此一來,不僅能夠最大程度地減少己方傷亡,而且幾乎能夠做到每戰必勝。在這種有勇有謀的長官手下打仗,官兵們當然都非常樂意。

然而,儘管王忠嗣的軍事思想於兵、於民、於國都是有利的,可卻與另外一個人的軍事思想產生了衝突。

這個人就是玄宗李隆基。

差不過從開元中後期開始,李隆基就逐漸拋棄了姚崇當年提出的「不幸邊功」的執政方略,變得好大喜功,一心想要開疆拓土,鷹揚國威。按理說,作為一個雄才大略的皇帝,擁有這樣的思想和心態並不能算錯,可問題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子一旦好大喜功,軍隊必然會為了邀功而滋生好戰情緒。在這種情況下,戰爭就不再是政治的延續,而有可能變成一匹脫韁的野馬,失去理性的駕馭,最後為百姓和國家帶來不必要的戰爭災難。古今中外的歷史上,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遠的不說,就說隋煬帝楊廣,正是在好大喜功的心態的驅使下,才把隋帝國變成了一輛瘋狂的戰車,最終導致了王朝的覆滅。

也許,正是鑒於這樣的歷史教訓,王忠嗣才會逐漸形成以防禦為主的穩健的戰略思想。可遺憾的是,這樣的穩健最後必然會被玄宗視為保守和消極,也必然會與玄宗的激進思想產生衝突。

天寶五年,皇甫惟明因韋堅案遭到貶謫,其河西、隴右節度使之職旋即由王忠嗣兼任。一時間,王忠嗣「佩四將印,控制萬里,勁兵重鎮,皆歸掌握,自國初以來,未之有也」。(《舊唐書·王忠嗣傳》)

天寶初年,唐帝國總共設置了九大節度使,如今王忠嗣一人就佔去了四個,實在是有夠拉風。面對如此拉風的王忠嗣,有個人自然會感到強烈的威脅。

這個人就是李林甫。

從開元中期以迄天寶,許多人都是因為建立邊功、受到玄宗賞識,從而出將入相、位登宰輔的,如張嘉貞、王晙、張說、杜暹、蕭嵩、牛仙客,以及後來差一點入相的安祿山等。如今,王忠嗣一人身兼四節度,聲勢和威名如日中天,放眼天下,已經沒有誰比他更有資格入朝拜相了。

李林甫深知,王忠嗣不像牛仙客那麼好對付,一旦入相,自己的日子肯定不會好過。所以,他必須未雨綢繆,儘早將王忠嗣擺平。

可是,王忠嗣戰功顯赫,治軍嚴整,既不貪贓納賄,也不剋扣兵餉,幾乎一點毛病都沒有,而且備受玄宗器重——這樣的一個強人,要如何才能擺平?

一開始,李林甫確實是絞盡腦汁也無從下手,直到天寶六年「石堡城事件」的出現,李林甫才終於抓住了王忠嗣的軟肋。

石堡城,位於今青海省湟源縣西南,一座屹立在青藏高原上的邊陲重鎮。此城是唐軍扼守河西走廊的咽喉要塞,也是吐蕃進軍河隴的必經門戶。從高宗時代起,一直到開元、天寶年間,這裡就是唐朝和吐蕃的必爭之地。雙方在此反覆爭奪,數度易手,用無數士兵的鮮血和屍骸,不斷向世人證明著它在戰略上的重要性。

最近易手的一回合是:開元十七年春,朔方節度使李禕以一場奇襲拿下石堡城,從此,唐軍的旗幟在這裡飄揚了將近十三年,至開元二十九年年底,重新被吐蕃攻佔。

這幾年來,玄宗無時不在想著奪回石堡城,無時不在想著如何報仇雪恥,彰顯國威。到了天寶六年十月,玄宗終於下了一道詔書給王忠嗣,命他制訂一個奪取石堡城的作戰計畫。

在王忠嗣看來,石堡城固然重要,可是此城地勢異常險峻,三面皆為斷崖,唯有一條石徑蜿蜒可上,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幾年來,吐蕃不僅在此屯駐重兵,而且構築了極為堅固的防禦工事,若要強攻,至少要犧牲數萬唐軍將士的生命,實在是得不償失。因此,王忠嗣上疏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建議在石堡城後方的積石山一線構築防禦縱深,阻止吐蕃軍隊向東挺進,然後再厲兵秣馬,靜待反攻時機。

奏疏呈上,玄宗大為不快。

王忠嗣啊王忠嗣,沒想到你也有消極怯戰的時候。是不是朕給了你太多的榮華富貴和功名利祿,反而把你寵壞了?讓你變得銳氣盡喪、貪生惜命了?行,你不打,朕自然會叫別人打,總而言之一句話——石堡城非打不可!

當時,有一個叫董延光的將領貪功心切,遂自告奮勇要求出戰。玄宗大喜,立刻將任務交給了他,並下令王忠嗣撥給他數萬兵馬,同時全力配合他的作戰行動。王忠嗣萬不得已,只好採取消極怠工的態度,對董延光虛與委蛇,一再敷衍。部將李光弼勸他不要得罪董延光,王忠嗣憤然道:「豈以數萬人之命易一官乎?」(《舊唐書·王忠嗣傳》)

後來,董延光未能如期攻克石堡城,便把責任推卸到了王忠嗣身上,向玄宗告狀,說王忠嗣阻撓他的軍事行動,才導致任務失敗。

玄宗勃然大怒。

就在這個時候,李林甫不失時機地出手了。

由於王忠嗣生長在宮中,與太子李亨從小一起長大,關係親密,所以李林甫就授意手下人指控王忠嗣,說他之所以違抗聖命,消極避戰,目的就是為了保存實力,然後再擁兵尊奉太子。

尊奉太子幹什麼?

當然是篡位登基了。

玄宗聞奏,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下詔解除了王忠嗣的兵權,並命他即刻回朝,接受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的三堂會審。

很顯然,李林甫在這起案件中採取的手法,跟去年的韋堅案一模一樣,都是一邊剷除威脅他地位的政敵,一邊把火引向東宮,打算藉機扳倒太子。

上次是企圖一石三鳥,這次是準備一箭雙鵰。

然而,李林甫的如意算盤再次落空了。

三法司剛一開審,玄宗就給這起案件定了調子。他說:「吾兒居深宮,安得與外人通謀?此必妄也!但劾忠嗣沮撓軍功。」(《資治通鑒》卷二一五)明確宣布此案與太子無關,只須追究王忠嗣阻撓軍事行動的罪責。

雖然這些年來,玄宗對李林甫打擊異己的行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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