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寶政局 口蜜腹劍:權力的獨角戲

自從開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張九齡罷相之後,帝國朝堂忽然間就安靜了下來,宰相之間那種你爭我奪、激烈對決的現象一下子就消失了,大擂台不知不覺地變成了大舞台。

歷史的聚光燈下,只剩下一個人在舞台上翩翩起舞。

這是一場權力的獨角戲。

表演者是李林甫。

他目光從容,姿態優雅,舉手投足都是那麼沉著老練、有板有眼,讓萬千看客看得目不轉睛、全神貫注,令貴賓席上最尊貴的觀眾李隆基也不禁覺得——沒有早用李林甫簡直是一種錯誤!

是的,李林甫太讓玄宗感到滿意了。

他不僅把各項政務打理得井井有條,讓玄宗卸下了扛在肩頭多年的政治重擔,而且和搭檔牛仙客也是配合默契,空前團結,讓玄宗根本不用煩心和操心。此外,自從李林甫上台後,文武百官也是各安其位、各司其職,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拉幫結夥打群架了,就連平日里動不動就上疏直言朝政、批評玄宗耽於逸樂的諫官們,現在也都噤聲閉口,一個個自覺主動地參與到了和諧朝廷的建設中來,這是多麼令人歡欣鼓舞的政治局面啊!(《舊唐書·李林甫傳》:「上在位多載,倦於萬機,恆以大臣接對拘檢,難徇私慾,自得林甫,一以委成。故杜絕逆耳之言,恣行宴樂,衽席無別,不以為恥,由林甫之贊成也。」)

李林甫確實是一個長袖善舞的獨角戲表演者。無論是對付搭檔,對付滿朝文武,還是對付御史台的諫官,李林甫都自有一套辦法。

首先來看李林甫的搭檔牛仙客。

李林甫當初之所以力挺這位仁兄入相,就因為他是小吏出身,長年駐守邊疆,對中央政務基本上是兩眼一抹黑,這種人來做他的副手,當然只能充當應聲蟲的角色。而對於李林甫的提攜,牛仙客自然也是感恩戴德,所以入相之後,一直對恩公李林甫俯首帖耳、唯唯諾諾。李林甫叫他向東他不敢向西,李林甫叫他吃干他不敢喝稀。因此,宰相班子自然就能「配合默契、空前團結」了。

其次來看文武百官。

李林甫取代張九齡成為首席宰相後,馬上搬出當年裴光庭實行的那套「循資格」制度,規定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官員,一律要論資排輩,按照年限和資歷決定升遷。有一些才能卓異但是資歷不夠的,就算政績突出,升遷呼聲很高,李林甫也會毫不客氣地把他們拒之門外。如此一來,那些對李林甫具有潛在威脅的競爭者、或者是他政治上的反對派,自然就難以出頭冒尖了。與此同時,那些善於鑽營、主動向他靠攏的,李林甫自然有各種辦法將他們破格提拔。所以,凡是在李林甫執政之後升上來的,大多是他的黨羽,當然不會和他唱對台戲。

最後來看御史台的諫官。

李林甫自己在御史台干過,所以他很清楚,對於一個獨攬朝綱的宰相而言,諫官的彈劾是最具有殺傷力的一種威脅。為了徹底消除這種威脅,李林甫剛剛就任中書令不久,就專門召集了朝廷的全體諫官和言官,對他們作了一次重要講話。

他說:「如今,英明的領袖在上面指引我們,我們緊跟著走還來不及,根本無鬚髮表言論!諸君沒看見朝堂上的那些儀仗馬嗎?如果保持沉默,就能吃到三品的飼料,要是敢自由鳴放,只須一聲,立刻被驅逐出去,悔之何及啊!」(《資治通鑒》卷二一四:「今明主在上,群臣將順之不暇,烏用多言!諸君不見立仗馬乎?食三品料,一鳴輒斥去,悔之何及!」)

眾諫官面面相覷,集體沉默。

李林甫環視會場,點頭微笑。

會後,只有一個人沒有充分理解領導的講話精神。那是一個叫杜琎的補闕,他一散會就不知好歹地鳴放了一下,上了一道奏疏議論朝政,結果第二天就被逐出朝廷,貶到一個窮鄉僻壤當縣令去了。

從此以後,大唐官場就鴉雀無聲了。

在首席宰相李林甫的英明領導下,帝國朝堂上上下下都充滿了安詳和樂的氣氛。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秋天,有一群喜鵲居然飛到了大理寺監獄的一棵樹上築巢,大理寺少卿徐嶠趕緊上疏說:「今年天下判死刑的才區區五十八人。大理獄的庭院,向來相傳殺氣太盛,連鳥雀都不敢棲止。如今居然有喜鵲在樹上築巢,這真是稀有難得的祥瑞啊!」

一時間,滿朝文武紛紛上表,說天下幾乎不用刑罰了,真是可喜可賀。玄宗龍顏大悅,認為這是宰相執政有方所感召的祥瑞,立刻下詔賜爵,封李林甫為晉國公,牛仙客為豳國公。

隨後的幾年中,李林甫的權勢越來越大,在中書令之外,又遙領隴右、河西節度使,兼吏部尚書,總文武選事①;應聲蟲牛仙客也跟著沾光,在侍中之外,又遙領河西節度副使,兼兵部尚書。

作為帝國權力舞台上唯一的表演者,李林甫當然不會允許任何人和他同台競技。

自從他上台的那一天起,他就在自己和玄宗周圍划上了一條無形的警戒線——線內是他和天子的專屬區,任何人都不得越雷池半步!

一旦李林甫發現玄宗對某些人表露出了異乎尋常的垂青,就會在第一時間出手,把那個人的入相苗頭扼殺在萌芽狀態,並且將其牢牢釘死在冷板凳上,變成政治上的廢人。

當然,李林甫的鬥爭方式是相當溫柔的,整人手段也是非常巧妙的。作為中國歷史上最知名的整人高手之一,他要是想收拾誰,一定會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而且經常是把人賣了還讓人幫他數錢。

眾所周知,玄宗是一個愛好風雅的皇帝,當初張九齡在的時候,玄宗雖然討厭他的犯顏直諫,但是對他的才學和風度一直是非常欣賞的。所以自從張九齡離開朝廷後,玄宗經常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開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張九齡病逝於荊州長史任上,玄宗聽到消息後,更是滿懷悵惘,追思不已。此後,每當李林甫要推薦什麼官員入朝,玄宗總是會情不自禁地問:「風度得如九齡否?」(《舊唐書·張九齡傳》)

可想而知,每次聽到這句話,李林甫心裡就會一陣陣泛酸。

他奶奶的,人都入土了,怎麼還雖死猶生、陰魂不散呢?!

儘管玄宗很看重李林甫精明而務實的理政才能,可他的不學無術卻始終讓玄宗引以為憾。所以玄宗的目光總是在滿朝文武中來回逡巡,希望能有一個像張九齡那樣氣質優雅、風度翩翩的大臣來繼任宰相,以此彌補內心的缺憾。

天寶元年(公元742年),玄宗期待中的人終於出現了。

這是暮春三月的一天,風和日麗,蝶舞鶯啼,玄宗心情舒暢,便在勤政樓上垂著帘子,命樂工在勤政樓下演奏樂曲。也許是明媚的春光和悅耳的曲聲讓玄宗有些心醉神迷,所以當清秀俊朗的兵部侍郎盧絢騎著一匹白馬從樓下緩緩走過時,玄宗一瞥之下,頓時驚為天人,忙不迭地對著身邊的宦官讚歎,說盧絢氣質超凡出塵,大有張九齡當年的風采。

盧絢出身於范陽盧氏,也是歷代顯赫的世家大族,難怪玄宗會一見傾心。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盧絢入相就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然而,李林甫早就重金買通了天子身邊的宦官,所以玄宗讚歎盧絢的那些話,當天就傳進了他的耳中。

李林甫不動聲色,很快就找到了盧絢的兒子,一番噓寒問暖之後,對盧公子說:「令尊素有清望,如今交州和廣州一帶缺乏有才幹的官員,聖上打算派他去,你認為如何?」

盧公子一聽就傻眼了。

那交州、廣州是什麼地方?嶺南邊瘴之地啊!父親在朝中待得好好的,一旦調任交、廣,那不是形同貶謫嗎?這輩子八成是回不來了。

一看盧絢的兒子急得滿頭大汗,李林甫馬上用一種體貼的口吻說:「如果怕去偏遠的地方,就有違抗聖命之嫌,難免要被降職。依我看,不如主動向皇上提出來,要求調任太子賓客或太子詹事之類的職務,去東都洛陽就任。這也是優禮賢者的辦法,你看怎麼樣啊?」

盧公子如釋重負,對李林甫千恩萬謝,回去之後和老爹一商量,第二天就按照李林甫的意思,主動向玄宗提交了調職申請。

由於盧絢在朝中甚有人望,李林甫擔心一下子讓他去坐冷板凳會惹人非議,於是就先安排他去當華州刺史。盧絢到任不久,李林甫又對玄宗說,盧絢身體有病,聽說在華州基本上都不怎麼打理政務,還是給他調個閑職吧。玄宗一聽,雖然覺得很可惜,但也沒什麼話好說。隨後,李林甫便正式把盧絢調任太子詹事,徹底杜絕了他進入政治中樞的可能性。沒能起用盧絢為相,玄宗內心不免怏怏,一直想再物色一個和張九齡一樣富有文學才華的人。不久,他果然想起了一個。

這個人就是張九齡當年的老部下,被李林甫排擠出朝的嚴挺之。

有一天朝會上,玄宗忽然對李林甫說:「嚴挺之如今在什麼地方?這個人還是可以用的。」李林甫嘴上唯唯諾諾,可心裡登時一緊。退朝後,李林甫連忙把嚴挺之的弟弟嚴損之找來,說:「皇上對尊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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