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開元盛世背後 帝國大擂台:宰相們的對決(下)

就算沒有了宇文融,裴光庭和蕭嵩也照樣死掐。

說起這兩個宰相,來頭都不小。裴光庭是高宗時代的名將和行政專家裴行儉之子,蕭嵩是南朝蕭梁皇室後裔、初唐宰相蕭瑀的侄孫,兩人都有顯赫的家世背景。裴光庭文職出身,長於行政,入相後任侍中兼吏部尚書;蕭嵩擅長邊務,軍功顯赫,以兵部尚書銜入相,後兼中書令,並遙領河西節度使。

也許是因為兩個人的出身門第都不低,而且在各自的領域都有所建樹,所以都有些眼高於頂,在處理政務時經常發生抵牾。往往是一個人主張的事情,另一個必定想方設法加以反對,是故「同位數年,情頗不協」。(《舊唐書·蕭嵩傳》)

裴光庭在任內做的最主要的一件事,就是推行吏部的選官制度改革。在他之前,大唐吏部選拔官員時一律以能力為準,有本事的可以越級提拔,沒本事的一輩子也得不到升遷。按理說這麼做並沒有錯,但是難免產生一些副作用,比如很多官員幹了大半輩子,經驗非常豐富,可就是因為沒有突出政績,所以混到發白齒搖仍然是個小芝麻官;還有的人年紀輕輕就考上進士,取得了任官資格,可要麼是因為沒門路,要麼是因為運氣不好,結果整整二十年補不上缺,到老還是個候補官,一輩子就這樣被埋沒了。

針對這些弊端,裴光庭提出了他的改革主張——「循資格」。

也就是說,從今往後,各級政府在任用和提拔官員時,一律不管能力大小,只看資歷高低。說白了,就是論資排輩。

裴光庭的這項改革,固然可以彌補過去「唯能力論」的一些缺失,但同時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新的問題,那就是:「庸愚沉滯者皆喜」,「才俊之士無不怨嘆」。(《資治通鑒》卷二一三)也就是說,這項改革開始實施後,那些庸庸碌碌、長期得不到升遷的老傢伙無不拍手稱快,可那些富有才幹卻缺乏資歷的年輕官員卻一個個牢騷滿腹。

人們不禁懷疑,裴光庭的這項改革,是不是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

不可否認,過去的「唯能力論」的確有不太公平的地方,因為它會讓一些善於搞政績工程的浮誇之輩鑽了空子,同時埋沒了那些只會埋頭幹活、不善於表現的老實人;然而,「唯資歷論」就沒有毛病嗎?它不也是便宜了那些尸位素餐的平庸之輩,壓制了真正有才幹的人,從而導致了更大的不公平嗎?

也許是因為這項改革確實有些矯枉過正,所以蕭嵩便與裴光庭產生了極大的分歧。但裴光庭是吏部尚書,這種事情當然由他說了算,於是他便不顧蕭嵩反對,仍然強力推行。

可想而知,僅僅在這件事上,兩個宰相就足以針尖對麥芒地大幹一場了,壓根談不上什麼和衷共濟。

宰相們老是這麼打擂台,玄宗自然是頭疼不已。好在裴、蕭二人僅僅是單打獨鬥,沒有像宇文融那樣拉幫結派、聚眾鬥毆,所以玄宗也就睜一眼閉一眼,由他們去了。

日子在裴、蕭二人的吵吵鬧鬧中又過了幾年,直到開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三月,雙方的鬥爭才戛然而止。並不是他們終於和解了,而是因為裴光庭病逝,一個巴掌拍不響了。

裴光庭一死,蕭嵩頓時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還沒等裴光庭入土為安,蕭嵩就急不可耐地將其推行數年的改革一朝廢除,同時還把裴光庭這幾年來提拔的親信全部外放為地方刺史,一個也沒留下。

裴光庭去世後,朝廷必須再物色一個新宰相。玄宗想,既然我挑的宰相最後都要打架,那這回我乾脆放權,讓你蕭嵩自己推薦一個——總不能你自己挑的人還跟你死掐吧?

皇帝如此信任,著實令蕭嵩大為感動。他暗暗發誓,這回,一定要挑一個老實厚道的,既要讓自己舒心,更要讓天子放心!

蕭嵩隨即在自己的好友圈裡掃了一遍,很快就鎖定了跟自己關係最鐵的、時任右散騎常侍的王丘。在蕭嵩看來,王丘過去在地方上頗有善政,很受玄宗賞識,而且為人低調內斂、謙虛謹慎,讓他來配合自己工作,保證太平無事,皆大歡喜。

是的,蕭嵩看得沒錯,王丘這個人確實很低調。可問題是,這位仁兄低調得太過頭了。一聽說蕭嵩要推薦他當宰相,居然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一個勁地說:不行不行,我能力不夠,我幹不了。

不過王丘也沒讓蕭嵩太失望,馬上就給他推薦了另一個人——尚書右丞韓休。

韓休這個人蕭嵩還是了解的,跟王丘差不多,也是那種比較謙柔、性情平和的人。蕭嵩想來想去,既然沒什麼更好的人選,那就韓休吧。

為了表明自己看人的眼光很好,蕭嵩在向玄宗舉薦韓休的時候,還極力稱讚韓休為人正直,不慕榮利,品行高潔,足以擔當宰相大任。

韓休隨即以黃門侍郎銜入相。

然而,讓蕭嵩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他稱讚韓休的話音還沒有落下,麻煩事就來了。

因為韓休壓根就不是他認為的那種人!

蕭嵩本以為韓休「柔和易制」,叫他往東他肯定不敢往西,沒想到這位老兄卻「為人峭直」、「守正不阿」,凡事講原則、認死理,一切秉公而斷,從來不按蕭嵩的意思行事。

由於蕭嵩為相多年,非常了解玄宗的好惡,所以奏事時難免會曲意順旨、阿諛取容。每當這種時候,韓休就會直言不諱地駁斥蕭嵩,並且當著玄宗的面跟他爭一個是非曲直,從不給他留半點面子。

蕭嵩肺都氣炸了。

不感念我的舉薦之恩倒也罷了,你總不能恩將仇報吧?!

很遺憾,韓休並不這麼認為。

在他看來,你蕭大人舉薦我韓某人,是為國舉才,不是為你個人樹立私恩,所以,我沒有義務服從你,更沒有必要奉承你!身為宰相,凡事只能以社稷為重,一切必須以綱紀為憑,即便各執一詞,爭的也是公益,不是私利;倘若意見相同,也是出於公心,並非交情。

既然如此,也就談不上什麼知恩圖報,更談不上什麼恩將仇報!

蕭嵩暈死。

碰上這麼個一根筋的,他除了罵自己瞎了眼之外,還能怎麼辦?難不成昨天剛跟皇帝說,這是個人才,讓他上去!今天又跟皇帝講,這傢伙不行,讓他下來!

這不是自打耳光嗎?

不能這麼干。

所以,只能忍。

韓休入相,不僅把蕭嵩搞得鬱悶透頂,也讓玄宗覺得很不舒服。

因為他總是動不動就犯言直諫,甚至還敢和玄宗面折廷爭。

有一次,一個叫李美玉的萬年縣尉不知何事觸怒了玄宗,玄宗大發雷霆,下令將其流放嶺南。韓休聞訊,立刻入宮進諫,說:「李美玉官職卑微,所犯的也不過是芝麻綠豆大的事,可朝廷有一個大奸,卻長期為非作歹,逍遙法外,臣斗膽請問陛下,為何執法不一?」

玄宗大為不悅:「你說誰是大奸?」

「金吾大將軍程伯獻!」韓休大聲說,「此人依恃陛下恩寵,不僅貪贓枉法,而且所居宅邸,所乘車馬,所用服飾,皆超越禮制,臣請陛下先治程伯獻,再懲李美玉。」

韓休所說的這個程伯獻,是大宦官高力士的拜把子兄弟,幾年前高力士的母親麥氏出殯,這傢伙披麻戴孝,呼天搶地,哭得比親兒子還慘。由於玄宗極度寵幸高力士,所以愛屋及烏,連帶著對這個程伯獻也是恩寵有加。程伯獻仗著老大和天子撐腰,有恃無恐,屢屢觸犯國法,韓休老早就想收拾他了,這次總算逮著了一個借題發揮的機會。

玄宗聞言,半晌不語。許久,才瓮聲瓮氣地說:「程伯獻的事,朕自有分寸,你不要把什麼事都扯在一塊。今日只談李美玉,不談程伯獻。」

可韓休卻不依不饒:「李美玉只犯了細微過失,陛下就不能容他;程伯獻大奸巨滑,陛下豈能不聞不問?!今日陛下若不懲治程伯獻,臣必不敢奉詔流放李美玉。」

玄宗一下子給嗆住了。

這一刻,玄宗真想讓人把韓休拖出大殿,可後來想一想還是忍了。為了一個小小的李美玉就跟宰相撕破臉皮,實在不值,而且顯得自己太沒雅量。

最後,玄宗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誇獎了韓休幾句,內容不外乎是「愛卿公忠切直,朕心甚慰」之類,然後就撤銷了流放李美玉的詔令。

經過這件事後,玄宗真是有點怕了韓休,一如他當初對硬骨頭宋璟也是又敬又怕一樣。

的確,韓休確實頗有宋璟當年的風範。自從開元十三年封禪泰山以來,帝國似乎很久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宰相了。所以,當宋璟聽說這件事後,忍不住對韓休大加讚歎,說:「不謂韓休乃能如是,仁者之勇也!」(《舊唐書·韓休傳》)

宰相既仁且勇,天子就註定難以逍遙。

自韓休上台後,玄宗的業餘文化生活就受到了諸多限制。比如有時候在宮中宴飲作樂,或者到禁苑打獵,玩的時間稍微長一點,玄宗就會惴惴不安地問左右:「韓休知不知道朕在這裡?」可往往是話音剛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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