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走向開元盛世 飛鳥盡,良弓藏

先天二年(公元713年)七月,唐玄宗李隆基以雷霆手段剷除太平集團,從太上皇李旦手中奪取了最高權力,成為名副其實,乾綱獨斷的大唐天子,從此開始親政。十一月,李隆基接受群臣敬獻的尊號,稱「開元神武皇帝」。十二月初一,朝廷大赦天下,改元開元。

自此,大唐帝國的歷史掀開了全新的一頁。

然而,大權獨攬的李隆基並不能從此高枕無憂。

因為他是一個靠政變起家的皇帝,所以,他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政變的威力,也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政變的危害。說白了,既然他可以通過權謀和武力從別人手中攫取權力,別人憑什麼就不能用同樣的手段從他手中奪取政權呢?

尤其讓李隆基感到忐忑不安的是——曾經幫他在一次次權力鬥爭中奪取勝利的這批功臣,一個個都是搞政變的行家裡手。換句話說,這些政變功臣當初表現出的能力越強,手段越是高明,如今對李隆基構成的潛在威脅就越大,讓他感到的擔憂和恐懼就越深……

雖然在剷除太平,坐穩皇位後,李隆基給予了這些功臣極其豐厚的賞賜,無論是官職、爵位,還是田園宅邸、金銀綢緞,李隆基都毫不吝嗇,慷慨賜予,可關鍵的問題在於——人的慾望是會膨脹的。誰又敢保證,他們能夠滿足於已經到手的一切,而不會覬覦更多,貪求更多呢?

不管別人怎麼認為,反正李隆基絕不敢對此掉以輕心。

因此,革命雖已成功,但李隆基仍須努力,努力肅清有可能威脅皇權的所有因素。

頭一個被李隆基「鳥盡弓藏」的功臣,是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郭元振。

由於手握兵權,所以他首當其衝。

在七月初三的政變中,郭元振因率兵「侍衛」(實則軟禁)太上皇有功,事後進封代國公,賜食邑四百戶,賞綢緞一千匹。這當然是極大的榮寵。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個位極人臣,功高權重的郭元振一定可以在玄宗一朝榮寵一生,富貴終老,包括郭元振自己都對此深信不疑。

但是,他萬萬沒有料到,這一切都只是過眼雲煙。

短短三個月後,他一生的榮寵就都化成了夢幻泡影……

這一年十月十三日,玄宗李隆基在驪山(今陝西臨潼縣東南)腳下舉行了一場盛大的閱兵式,集結的部隊多達二十萬人。平原上大風獵獵,旌旗招展,軍陣綿延五十餘里。李隆基一身戎裝,御駕親臨,文武百官隨駕扈從。整個閱兵式規模空前,場面極為壯觀。

作為宰相兼兵部尚書,郭元振自然是這場大閱兵的總指揮,同時也是最高責任人。

閱兵式開始後,所有人都興緻勃勃,惟獨觀禮台上策馬而立的天子一直眉頭緊蹙,臉色陰沉。

沒有人注意到天子的臉色,當然更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閱兵式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天子李隆基突然發出一聲怒喝,命人即刻逮捕郭元振。隨行百官盡皆失色,目瞪口呆,不知道天子這是唱的哪一出。還沒等他們回過神來,郭元振已經被五花大綁地帶到了帥旗下。李隆基二話不說,當即以「軍容不整」為由,下令將郭元振就地斬首。

面對這從天而降的殺頭罪名,郭元振驚駭莫名,嚇得說不出一句話。和他同樣感到震駭的,還有與他同為功臣的劉幽求和張說。先天政變後,劉幽求已入朝擔任左僕射、同中書門下三品,封徐國公;張說也已官任中書令,封燕國公。此時此刻,雖然他們和在場眾人一樣都感到有些手足無措,且一時也摸不清天子突然變臉到底意味著什麼,但無論是作為百官之首的宰相,還是作為與郭元振有著相同背景的功臣元勛,劉、張二人都沒有理由對此保持緘默。於是天子話音剛落,劉幽求和張說便雙雙跪倒在天子馬前,高聲諫言:「元振有大功於社稷,不可殺!」(《資治通鑒》卷二一○)

劉、張二人說郭元振「有大功於社稷」,不僅是指他在先天政變中發揮的重要作用,同時也是指他從政多年為帝國立下的赫赫功勛。早在武曌當政時期,郭元振就已經是朝野皆知的一位名將,在抗擊突厥和吐蕃的戰場上屢立戰功,素以治軍嚴整,擅長邊務著稱。武周末年,郭元振出任涼州都督,史稱其「善於撫御,在涼州五年,夷夏畏慕,令行禁止,牛羊被野,路不拾遺」。(《舊唐書·郭元振傳》)

可想而知,這樣一個出將入相,各方面經驗都極為豐富的軍政元老,幾乎是不太可能在「驪山講武」這樣的重大場合犯下「軍容不整」這種低級錯誤的。說到底,所謂的「軍容不整」,無非就是李隆基罷黜功臣的一個借口罷了。

當然,李隆基的目的只是想解除郭元振的兵權,而不是非殺了他不可,所以當劉、張二宰相出面求情的時候,李隆基便就坡下驢,赦免了郭元振的死罪,但削除了他的所有官爵,將其流放新州(今廣東新興縣)。

郭元振一生顯赫,歷事四朝,不料晚景竟如此凄涼,朝野聞之,無不欷歔感慨。「自恃功勛」的郭元振本人更是滿腹冤屈,「怏怏不得志」。兩個月後,朝廷改元開元,大赦天下,郭元振被赦免,起用為饒州(今江西波陽縣)司馬。但是經過這次沉重打擊,郭元振的心境和身體狀況都已大不如前,所以未及走到饒州就一病而歿了。

郭元振的貶死是一個重大的政治信號,標誌著玄宗罷黜功臣的大幕已經轟然拉開。

緊繼郭元振之後被罷黜的功臣,就是曾替他說情的劉幽求和張說。

不能不說,當初劉、張二人之所以站出來幫郭元振求情,本身就有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味道。郭元振遭流放後,他們更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唇亡齒寒的憂懼。

張說最先察覺到了危險的降臨。

就在驪山閱兵的數日後,張說就通過可靠渠道獲知,玄宗準備徵召姚崇(幾年前被太平公主平排擠出朝,時任同州刺史)入朝為相。張說與姚崇素來不睦,因此大為恐慌。驪山一幕本來已經讓他成了驚弓之鳥,如今又聽到老對手即將回朝復相的消息,張說更是寢食難安,於是立刻行動起來,授意御史大夫趙彥昭對姚崇進行彈劾。

然而玄宗卻不為所動。

張說不甘心,馬上又去找與他私交甚篤的殿中監姜皎,想了一個辦法,讓他出面阻撓姚崇回朝。姜皎依計而行,找了個機會對玄宗說:「陛下不是一直苦於找不到河東總管的合適人選嗎?臣如今幫陛下物色了一個。」

玄宗眼睛一亮,忙問:「誰?」

姜皎心下暗喜,朗聲答道:「同州刺史姚崇文武全才,乃是河東總管的不二人選。」

姜皎原本以為張說此計甚妙,因為如此一來,既可不著痕迹地阻止姚崇入朝,又能在天子面前表現自己為君分憂的忠心,實在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可姜皎打錯了如意算盤。

玄宗並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他話音剛落,玄宗就發出了一聲冷笑,說:「這都是張說的意思吧?你竟敢當面欺君,論罪當死!」

姜皎臉色唰的一下就白了,慌忙伏地叩首,拚命謝罪。

張說萬萬沒想到,自己機關算盡,結果反而加快了姚崇回朝的步伐。玄宗隨後便遣使召回了姚崇,拜其為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補了郭元振的缺。兩個月後,又讓他兼任中書令(時稱紫微令),大有徹底取代張說之勢。

眼看自己隨時可能出局,張說惶惶不可終日。

人一急就容易出昏招,張說情急之下就做出了一個十分愚蠢的舉動,竟然暗中跑到岐王李范的府上,向他大表忠心。

當朝宰相與宗室親王暗通款曲,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往輕了說,這叫行為不檢;往重了說,這叫陰謀篡逆!尤其對玄宗李隆基這種非正常即位的皇帝來說,大臣和親王背著他眉來眼去,勾肩搭背,更是一種最讓他感到恐懼和憤怒的行為,一種絕對不可饒恕的行為!

張說的一舉一動都被老對手姚崇看在了眼裡。

有一天,姚崇奉召入對,走進殿中的時候,故意裝出一瘸一拐的樣子。玄宗問他:「有足疾乎?」姚崇答:「臣有腹心之疾,非足疾也。」(《資治通鑒》卷二一○)

玄宗大為詫異,追問他到底怎麼回事。姚崇不緊不慢地說:「岐王是陛下愛弟,張說乃宰輔重臣。日前,張說竟然私下拜詣岐王,臣擔心岐王受其蠱惑,故而為此憂心。」

居然有這回事?

那就什麼也不用說了。

開元元年(公元713年)十二月末,玄宗斷然罷去張說的相職,將其貶為相州(今河南安陽市)刺史;同日,劉幽求亦被罷相,貶為太子少保。

劉幽求一向自視甚高,經常自詡為擁立玄宗的第一功臣。唐隆政變中他功勞最大,可事後也不過當上了中書舍人,雖然有「參知機務」之權,可充其量也就是個三級宰相。先天元年,他為了鞏固李隆基的皇位,發動政變未遂而遭流放,其後又險些被太平一黨害死。如今玄宗親政了,他好不容易從嶺南回到朝中,如願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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