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武周王朝 女皇登基

垂拱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亦即祭洛大典的兩天之後,一座中國歷史上氣魄最為宏偉,造型最為獨特的明堂——萬象神宮——終於在洛陽太初宮的正中心竣工落成。

據相關史書記載,萬象神宮高二百九十四尺。唐尺有大小兩種,小尺合今25厘米,一般用於測量小型物品;大尺運用較為普遍,其長度據王國維的研究以及實測日本所藏唐尺,在今29.3至31.3厘米之間,若取中間值30.3厘米換算,則萬象神宮高度將近90米,是北京故宮太和殿的兩倍,相當於今天的25層樓那麼高。整座建築分為三層:下層為方形,象徵四季;中層為多邊形,象徵十二時辰,層頂四周雕飾著九條張牙舞爪的金龍,共同托起一個圓蓋;圓蓋之上,就是明堂的最上層,亦為多邊形,象徵二十四節氣,上覆圓形寶頂,寶頂上赫然聳立著一隻高達一丈的鐵鳳凰。鳳凰周身塗滿黃金,傲然屹立於明堂之巔,高聳入雲,展翅欲飛。

在蔚藍的穹蒼和燦爛的陽光下,九條金龍眾星捧月地托著這隻聳壑凌霄的金鳳凰,其驚世駭俗的政治姿態足以讓天下臣民瞠目結舌,其離經叛道的象徵意義亦足以讓海內宿儒氣極吐血。

這就是神皇武氏推倒萬世,「自我作古」的傲然氣概!她拋棄了自古明堂「茅宇土階」的簡陋形制,衝破了儒家文化男尊女卑的思想藩籬,在男權至上的傳統中國毅然創造了一個完全屬於女人的政治圖騰。

是的。

一個圖騰。

一個只屬於神皇武氏的圖騰。

一個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女主天下的圖騰!

為了慶祝萬象神宮的落成,同時為了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盛德大業,神皇武氏當天就在這座嶄新的殿堂中宴賜群臣,宣布大赦天下,並特許普通百姓入內參觀。與萬象神宮同時落成的,還有坐落於它北面的「天堂」,堂中供奉一尊巨型佛像。據說這座宗教聖殿的規模更加雄偉,殿高五層,站在第三層就可以俯視明堂。主持修建明堂和天堂的薛懷義,因功拜左威衛大將軍,封梁國公。

垂拱五年(公元689年)正月初一,神皇武氏在萬象神宮舉行了首次祭祀大典。她身著天子袞冕,手執大珪(帝王專用的一種祭祀玉器),行初獻禮,睿宗李旦行亞獻禮,太子李成器行終獻禮。先拜昊天上帝,次拜高祖、太宗、高宗,再拜魏國先王(武士彟),最後拜五方帝座。禮畢,神皇武氏親御則天門,大赦天下,改元永昌。

此次大饗,武后儼然已是以一副天子的姿態在主持祭獻之禮。有心人不難發現,這幾乎就是一次隆重的登基預演。

至此,武周革命的大幕已經訇然拉開,一個新王朝的曙光也已經噴薄而出。

按照古代中國的政治傳統,王朝更迭、革故鼎新之際,首先要做的事情,當然就是「改正朔」了。

永昌元年(公元689年)十一月,神皇武氏再饗萬象神宮,宣布廢除沿用千百年的夏曆,啟用周曆,以十一月為歲首正月,改永昌元年十一月為載初元年正月。按照儒家學說,夏、商、周各承天命,皆以建立正朔來表明其為天命所歸,故夏之正朔就是一月,商之正朔為十二月,周之正朔就是十一月了。武后自稱姓出姬周,所以在此刻改行周曆,顯然是為其政權革命建立意識形態的基礎。正所謂「於彼新邑,造我舊周;光宅四表,權制六合」。(《全唐文補遺·武懿宗墓志銘》)

正朔易則新命生,武周興而李唐除。

改完正朔後,武后又做了一件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情——改文字。

她讓族侄鳳閣侍郎(中書侍郎)宗秦客負責起草,由她最終敲定,一共改了「天」「地」「君」「臣」「日」「月」「年」等十二個最常用和最具有政治意義的文字(其後又陸續更改了一些,據說前後共計十七字,或說二十一字)。從這些新字的字形構造上,人們足以解讀出豐富的政治意涵。比如「君()」字,就是由「天下大吉」四個字合成;「臣()」字,是上面一個「一」,下面一個「忠」;「年()」字由「千千萬萬」四字合成;「聖()」字由「長、正、主」三字合成。

在所有新造的文字中,只有一個字是永遠屬於神皇武氏一個人的。當其她的新字隨著武周王朝的湮滅而迅速被人們拋棄和遺忘時,惟獨這個字永遠不會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

它就是「曌」。日月當空,千秋彪炳。

神皇武氏用這個華麗、大氣、厚重的文字,為自己重新作了命名。

從此,她就是武曌。

神皇武曌。

後世的人們似乎習慣於用她日後的封號,稱呼她武則天,但是在她的內心深處,她一定更喜歡人們叫她武曌。

因為這是她自己創造的文字,一如她更喜歡自己創造的命運一樣。

千百年來,再也沒有人使用過這個字。但是只要中國歷史還在,這個字就會在時光深處綻放永恆的光芒。無論你何時回過頭去,它都會在歷史的星空中默默閃爍。這個字承載了女皇武曌輝煌而獨特的一生,這個字也見證了中國歷史上一個絕無僅有的時代。

武曌一生似乎與佛教有著不解之緣。

她母親楊氏自小虔誠奉佛,終身不渝;武曌耳濡目染,自然也會在八識田中播下信佛的種子。據說武曌幼時,還曾一度披緇茹素,隨母親入寺奉佛。太宗崩逝後,身為才人的武曌恰恰又被遣送到感業寺落髮為尼,儘管與木魚鐘磬相伴一生絕非她的意願,但是在青燈古佛旁度過的那些日子,無疑也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麟德年間,高宗李治為太宗皇帝追福,於洛陽龍門修建大奉先寺。咸亨三年(公元672年),武曌為了表示對高宗的支持以及對佛教的信仰,遂捐出脂粉錢雕刻寺內主佛像——龍門石窟盧舍那佛。這尊石刻佛像後來被譽為中國佛教造像史上的巔峰之作。據說,佛像的面容正是按照武曌的容貌雕刻的——方額廣頤,娥眉鳳目,神情既慈悲又威嚴,目光既沉靜又有力。

如今我們翻開漢傳佛教經典,幾乎每一部佛經的扉頁都印有一首《開經偈》:

相傳這首《開經偈》便是武曌所寫,可見她與佛教的淵源之深。

拜洛水,受寶圖,建明堂,改正朔……在武周革命的藍圖上,武曌已經用正統的儒家意識形態為自己的新王朝撐起了一根擎天大柱。接下來,她當然就要利用佛教的意識形態,為新王朝的殿堂打造一個金碧輝煌的寶頂了。

武曌的情人和尚薛懷義,當仁不讓地挑起了這項重任。在武曌的授意下,薛懷義組織了東魏國寺僧法明等人,一頭撲進了經藏之中,苦苦尋找佛經中有關女主天下的理論依據。經藏如海,薛懷義和法明等人夜以繼日勤奮攻堅,終於沙裡淘金地找到了他們需要的經典,最後又在舊譯本的基礎上雜糅新說,附會己意,於載初元年(公元690年)七月打造出了武周王朝的佛教聖典——四卷本的《大雲經》及其註疏。薛懷義等人在經疏中盛言,神皇武曌「乃彌勒佛下生,當代唐為閻浮提主」。(《資治通鑒》卷二○四)

《大雲經》中記載了兩則女主天下的故事:一、一個菩薩為救度眾生而化現女身,名凈光天女,後又舍卻天形而為人間的國王;二、佛滅七百年後,南天竺有一國王女,名增長,父死後被群臣擁戴繼承王位,以佛教正法治國。

這兩則記載無疑都為武曌的登基稱帝提供了最有力的理論支持。然而佛經通常文字晦澀,義理艱深,考慮到普通百姓難以通達經文,而且佛經中所言的凈光和增長這兩位女國王在中國的知名度都不高,不利於塑造神皇的無上權威,所以薛懷義等人便在註疏中大量摻雜了普通百姓耳熟能詳的彌勒信仰。

按照佛教經典,彌勒是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的大弟子之一,釋迦滅度之後,彌勒當在未來降生於閻浮提,救度眾生,而後成佛。所謂閻浮提,又譯為南瞻部洲,即指我們人類居住的這個世界。從宗教社會學的角度而言,彌勒信仰廣泛流傳於民間之後,其實已經不是純粹的佛教,而是與民眾固有的偶像崇拜合流,變成了一種救世主信仰,所以自南北朝以迄隋唐,多有人民利用此信仰舉兵起事。如今武曌欲神道設教,當然也要對此充分利用。於是薛懷義便秉承武曌旨意,在註疏中將彌勒下生之說與凈光、增長女主天下的故事共冶一爐,大肆宣揚神皇武曌就是當世彌勒,自然應該代唐為天下主,同時又利用佛教的因果報應之說,對民眾進行了明目張胆的威脅恐嚇。如經中說:「即以女身,當王國土。」疏文便道:「今神皇王南閻浮提天下也。」經中說:「女既承正,威伏天下,所有國土,悉來奉承,無違拒者。」疏文便道:「此明當今大臣及百姓等,盡忠赤者,即得子孫昌熾,皆悉安樂……如有背叛作逆者,縱使國家不誅,上天降罰並自滅。」

顯而易見,薛懷義等人的註疏已經遠遠背離了佛教義理,所謂的《大雲經疏》也不過是本赤裸裸的政治宣傳手冊而已。

不過,武曌需要的正是這樣一本手冊。《大雲經疏》一出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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