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日域中,誰家天下 李敬業兵變

公元684年陰曆九月初六,武后宣布改元光宅,大赦天下,將東都洛陽改稱神都,將洛陽宮改稱太初宮,並且將所有旗幟旌幡全部改成了鮮艷奪目的金黃色;同時,中央各級政府機構和官職名稱也全部都更換一新:

此外,御史台改為左肅政台,並增設右肅政台,以左肅政台監察中央,以右肅政台監察地方,從而加強了對全國各州的掌控;與此同時,其他中央機構如「省、寺、監、率」等,也全部易名。

這是自龍朔二年(公元662年)以來,武后對中央機構和官職名稱所做的第二次改弦更張。大唐臣民再度陷入了一片眼花繚亂之中。許多人百思不解,不知道武后為何如此熱衷於玩弄文字遊戲。而且沒有人料到,在未來的日子裡,武后還將在世人詫異的目光中樂此不疲地改文字,改名字,改年號……

然而,這絕不僅僅是文字遊戲。如果說龍朔二年的更換官稱是武后正式踏上權力之路的一聲開道鑼鼓,那麼這一次改弦易幟無疑是武后意欲改朝換代的先聲嚆矢。再打個比方,假如女皇武曌的一生是一部傳奇大書,那麼所有那些深深帶著她個人烙印的文字、官稱、年號,就相當於這部書的封面和目錄。

它們華麗,典雅,意味深長,引人入勝,既搖曳多姿又凝然厚重,既端莊肅穆又風情萬種……

不先讀懂它們,我們就讀不懂女皇武曌。

緊接著這次規模宏大的改弦易幟之後,武后不等朝野上下回過神來,再度做出了一個令人心驚肉跳的舉動——授意她的侄子,時任禮部尚書的武承嗣上表,奏請追封祖先爵位,並建立「武氏七廟」。

按照禮制規定,只有皇帝才有資格建立「七廟」(祭祀七代祖先的宗廟),如今武后竟然作出如此明目張胆的僭越之舉,到底是何居心?

面對武后越來越出格的舉動,首席宰相裴炎終於忍無可忍了。

在隨後舉行的一次朝會上,裴炎鼓足勇氣站了出來,對武后說:「太后母臨天下,當示至公,不可私於所親……獨不見呂氏之敗乎?」(《資治通鑒》卷二○三)

這是裴炎自當上宰相以來,第一次和武后公開唱反調,而且言辭激切,直接把歷史上最典型的反面教材——西漢初年的「呂氏之禍」給搬了出來,實在是大出武后意料之外。

武后目光炯炯地盯著裴炎,冷然一笑:「呂后是把權力交給那些在世的外戚,所以招致敗亡。如今我只是追尊已故的祖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裴炎不敢直視武后的目光,但嘴上還是寸步不讓:「凡事皆當防微杜漸,不可助長!」

武后聞言,頓時怫然作色。滿朝文武噤若寒蟬,人人緘默不語。

當天的朝會就此不歡而散。

當裴炎邁著沉重的步履走出朝會大殿的時候,望著空中變幻不定的浮雲,心頭忽然掠過陣陣悲涼。實際上他很清楚,只要是紫宸殿上這個老婦人想做的事情,普天之下已經沒有人可以阻攔。但是,作為高宗臨終前親自指定的惟一一位顧命大臣,作為帝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席宰相,裴炎認為這是他的職責所在,因此不能不諫。

也許在別人眼中,他今天的行為完全是螳臂擋車的愚蠢之舉,可無奈的裴炎也只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雖說裴炎是武后一手提拔的,而且在此前的一系列重大事件中——廢黜太子李賢,改革三省制度,廢黜中宗李哲,擁立睿宗李旦——裴炎也一直是武后的得力助手,雙方配合得相當默契,但是對裴炎來說,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不能違背儒家的綱常禮教和幾千年來的政治傳統。

這是裴炎的底線。只有在這樣一個合乎道統和法統的範圍內,他才願意和武后通力合作,實現政治上的互利雙贏。然而,如今武后卻在背離傳統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甚至已經暴露出篡奪君權、顛覆李唐的野心,這就把裴炎的底線徹底突破了,他當然不能無動於衷。所以,除了硬著頭皮出面諫阻,裴炎實在沒有別的選擇。縱然要為今天的這一諫付出代價,他也絕不願意助紂為虐,成為了這個野心勃勃的老婦人篡唐的幫凶。

至於說自己將為此付出怎樣的代價,裴炎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鑒於裴炎的強烈反對,武后也不得不有所收斂,隨後放棄了建立「七廟」的打算,只追封了五代祖先,並且在家鄉文水建立了「五代祠堂」。

雖然武后在這件事情上作出了讓步,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會放緩改朝換代的步伐,更不意味著她會原諒這個公然背叛她的裴炎。

當武后正在緊張思考下一步應該如何行動的時候,揚州突然爆發了一場來勢兇猛的叛亂,一下子打亂了她的步驟。

這就是震驚朝野的李敬業兵變。

李敬業是一代名將李勣之孫,承襲了祖父英國公的爵位,時任眉州刺史,不知道因為什麼事被貶為柳州司馬。李敬業為此憤懣不平,於是糾集了一批同樣遭到貶謫的鬱郁不得志的低級官吏,在揚州揭起了造反大旗。

李敬業打出的旗號是——討伐武氏,擁立李哲,匡扶唐室。他自稱匡複府上將兼揚州大都督,以唐之奇、杜求仁為左右長史,李宗臣、薛仲璋為左右司馬,魏思溫為軍師,駱賓王為記室,短短的十天之間便集結了十幾萬軍隊。為了加強號召力,李敬業還千方百計找到了一個相貌酷似李賢的人,以他的名義號令天下。

大軍未發,駱賓王的一紙《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便已經傳遍四方州縣。

駱賓王是享譽後世的文章聖手,與盧照鄰、王勃、楊炯並稱「初唐四傑」。他的這道檄文氣勢磅礴,汪洋恣肆,文采絢爛,辭鋒犀利,與王勃的《滕王閣序》並譽為「唐賦雙璧」,堪稱千古絕唱。此文後來被收進《古文觀止》,改名《討武曌檄》。下面,就讓我們奇文共欣賞,一起來拜讀一下這篇絕世美文:

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複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漢地,或葉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

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武后拿到這篇檄文,很認真地把它從頭到尾讀了一遍。

儘管落魄文人駱賓王在檄文中把她罵得狗血噴頭,體無完膚,可武后還是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才華。尤其是當她讀到「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時,不禁悚然動容,急問左右:「這是誰寫的?」左右答以駱賓王,武后長嘆:「這是宰相之過啊!如此人才,竟然讓他流落民間!」

李敬業既然打出了討伐武氏、匡扶李唐的旗號,身為外戚的武承嗣和武三思自然就坐立不安了。為了防止李唐宗室與李敬業裡應外合,共討諸武,武承嗣和武三思屢屢上表,慫恿武后找個借口處置目前資格最老的兩個宗室親王:韓王李元嘉(高祖第十一子)和魯王李靈夔(高祖第十九子)。武后拿著二武的奏章試探宰相們的口風,想看看他們的屁股究竟坐在哪一邊。中書侍郎劉禕之和黃門侍郎韋思謙都保持沉默,一言不發,唯獨裴炎據理力爭,堅決反對。

武后靜靜地看著裴炎那張因激憤而漲紅的面孔,心裡不停冷笑,眼中隱隱掠過一道殺機。

其實武后現在已經有足夠的理由誅殺裴炎了。暫且不說他先前公然反對建立「武氏七廟」的事,就說眼下,武后便有三條理由足以治裴炎一個謀反的罪名。

一、叛軍首領之一、李敬業麾下的右司馬薛仲璋是裴炎的親外甥。對於這層關係,朝野上下一直議論紛紛,有人甚至認為薛仲璋正是裴炎派過去的。換言之,人們有理由懷疑裴炎就是這場叛亂的幕後主使。

二、自從揚州叛亂爆發以來,裴炎身為朝廷的首席宰相,卻隻字不提討伐大計,成天悠哉游哉,像個無事人一樣,人們當然也有理由打上一個問號:你裴炎究竟是何居心?

三、洛陽坊間近日風傳一首神秘的歌謠:「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當殿坐。」顯而易見,歌中所唱正是裴炎,而且暗指他將登上帝王寶座。俗話說無風不起浪,你裴炎若無謀反跡象,何以會有如此聳人聽聞的謠讖在坊間風傳?

憑此三條,就足以讓裴炎死無葬身之地!

此時此刻,武后心中殺機已熾,可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她不再言及李唐宗室之事,而是話題一轉,詢問裴炎有何良策討伐叛亂。

裴炎似乎對武后眼中的殺機渾然不覺,又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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