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武則天的盛唐 高宗駕崩:終結與開始

永淳二年(公元683年),帝國的宰相班子裡頭又出現了一些人事變動。

首先是在三月初,李義琰因改葬父母之事有違禮制,武后趁機對高宗大吹枕頭風,使得高宗對李義琰大為不悅。李義琰自忖再戀棧祿位必定是凶多吉少,於是主動以足疾為由提出辭職,隨即獲准致仕。緊接著在三月末,崔知溫又因病亡故。至此,整個宰相班子中除了一個年逾八旬的劉仁軌,其他人都已經是清一色的後黨。

一切都在按照武后的計畫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與此同時,高宗李治的病情也在無可挽回地惡化著。

這一年七月,原定將於十月舉行的嵩山封禪,因為天子的健康原因不得不推遲到下一年正月。

八月,高宗緊急下詔,命留守京師的太子李哲趕赴東都。表面上的理由說是為明年的封禪大典作準備,實際上是高宗的病情已經不容樂觀,所以必須讓太子守候在皇帝身邊,以便隨時接班。

趁著太子離開京師的機會,武后又以高宗名義下令,由李哲的兒子、年僅兩歲的皇太孫李重照留守京師,同時命老臣劉仁軌為副留守,輔佐皇太孫。

讓一個八十多歲的宰相輔佐一個兩歲的嬰兒,如此絕妙的組合恐怕也只有武后想得出來!一位是已經老態龍鍾、行將就木,一位卻還在蹣跚學步、牙牙學語,假如在此期間京師真出了什麼亂子,真不知道這兩位留守長官該如何應付。

其實,武后之所以這麼做,目的無非就是把劉仁軌釘死在長安,以便她能夠在東都大展拳腳。

十月,高宗和武后從東都起程,前往嵩山腳下的奉天宮(今河南登封縣境),看上去似乎是為了籌備兩個月後的封禪大典,可實際上一到奉天宮,高宗就因病勢沉重而下詔取消了嵩山封禪的計畫。

十一月初,高宗的病情再度惡化,眩暈越來越嚴重,到最後甚至出現了失明的癥狀。御醫秦鳴鶴立刻被召來診治天子的病情。據有關學者考證,這個秦鳴鶴是來自大秦(東羅馬帝國)的景教徒。景教是基督教的一個分支,其教徒在初唐時期大量湧入長安。他們除了傳播基督教義之外,也帶來了西方的外科醫術。據說,為失明的患者實施開顱手術,就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秦鳴鶴仔細觀察了高宗的癥狀後,馬上作出診斷:「風毒上攻,若刺頭出少血,則愈矣。」所謂風毒上攻,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腦部血管堵塞,壓迫到視覺神經。所以,只要適當釋放腦部淤血,便能恢複視力。

但是秦鳴鶴話音剛落,珠簾後立刻傳出一聲怒叱:「此可斬!天子頭上,豈是試出血處耶?」

毫無疑問,珠簾後的人就是武后。

秦鳴鶴當即嚇得面無人色,不住地叩頭謝罪。

還好這時候高宗發話了。他說:「醫之議病,理不加罪。且我頭重悶,殆不能忍,出血未必不佳。」(《大唐新語》)

武后聞言,只好悻悻地閉上了嘴。

秦鳴鶴戰戰兢兢地針刺高宗頭部的百會、腦戶二穴。片刻後,高宗果然發出一聲驚喜的呼喊:「吾眼明矣!」秦鳴鶴頓時如釋重負,趕緊擦了擦額頭上不斷冒出的冷汗。

武后在簾後,立刻作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向秦鳴鶴頂禮致謝,說:「這是蒼天賜我神醫啊!」

據說為了表示對這位神醫的感謝,武后還「自負彩百匹以賜鳴鶴」(《資治通鑒》卷二○三),也就是親自背了一百匹彩帛賞賜給秦鳴鶴。

武后這個舉動實在是有夠誇張。就算她確實對秦鳴鶴充滿了感激之情,似乎也沒必要親自動手。要知道,背一百匹帛是需要相當體力的,尤其對武后這麼一個年屆六旬的老婦來說,更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可見武后此舉,擺明了就是要拍高宗的馬屁,而且還拍得相當肉麻。也許正因為如此,中唐人劉肅才會在他編撰的《大唐新語》中,把這個故事歸入了《諛佞篇》。

根據常識,一個人越是對另一個人大獻殷勤、猛拍馬屁,越是表明這個人心裡有企圖。

而且,很可能還是不可告人的企圖。

武后有不可告人的企圖嗎?

據劉肅記載,高宗的病情之所以極度惡化,就是因為武后「幸災逞己志,潛遏絕醫術,不欲其愈」,武后希望高宗的病情加重,以便早日實現她的個人意志,所以暗中阻止良醫診治,不希望高宗病癒。而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也作了類似的表述:「(武后)不欲上(高宗)疾愈。」

儘管大秦醫生秦鳴鶴的醫術確實高超,可令人遺憾的是,短暫的復明對此刻的高宗來講只能是一次迴光返照。

十一月末,高宗下詔命太子監國,數日後返回東都。

十二月初四,高宗李治在病勢垂危的情況下,宣布改元弘道、大赦天下。

本來高宗還想登上則天門樓親自宣布赦令,可是嚴重的氣喘已經讓他無法騎馬,只好召集百姓代表在殿前聽宣。大赦典禮結束後,躺在病榻上的李治輕聲問侍臣:「百姓們都高興嗎?」

侍臣答:「百姓蒙赦,無不感悅。」

李治蒼白的臉上緩緩露出一個笑容,可最後凝結在他嘴角的竟然是一絲凄愴。他微微地嘆了口氣,說:「蒼生雖喜,吾命危篤。天地神祇,若延吾一兩月之命,得還長安,死亦無恨!」(《舊唐書·高宗本紀》)

這是史書記載的高宗李治的最後一句話,也是他一生中的最後一個心愿。

然而,他已經回不去了。

彌留之際的李治只能在美麗而憂傷的回憶中靜靜地遙望自己的故鄉長安。當半個多世紀的歲月煙雲和人世滄桑從他的眼前倏忽飄過,李治無力地伸出了手,想抓住什麼,然而他終究什麼也沒有抓住。

最後他無力地垂下了手。

同時垂下的,還有他噙滿思鄉之淚的疲憊的眼帘。

弘道元年(公元683年)十二月初四深夜,唐高宗李治崩於東都洛陽的貞觀殿,享年五十六歲。

高宗留下遺命,由宰相裴炎輔佐朝政,同時留下了一份政治遺囑,史稱《大帝遺詔》。

一個時代就這樣終結了。

在這個時代里,唐高宗秉承貞觀時代之餘烈,將帝國的文治和武功都推向了一個新的巔峰,並且將大唐的疆域拓展得比太宗時代都更加廣袤而遼遠。然而也是在這個時代里,帝國的命運出現了重大的轉折——外交和軍事頻頻受挫,內憂和外患紛至沓來,李唐的江山社稷也面臨著從內部被顛覆的危險。

隨著高宗時代的終結,一個新的時代就此拉開了帷幕。

此時的大唐臣民並不知道,這是一個終將令天地變色、令歷史改轍的時代。

這個時代誕生了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後的一個女皇。

她的名字就叫武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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