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走向權力的巔峰 這個皇后,不是天子說廢就廢的

高宗雖然輕而易舉地拿掉了李義府這顆棋子,但是大權旁落的危險卻絲毫沒有解除。

自從患上風疾之後,高宗的健康狀況始終不見改善,所以武后干政的機會越來越多,而她的政治野心也隨之不斷膨脹。高宗李治不無悲哀地發現——當年那個「屈身忍辱,奉順上意」的武媚已經不復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從頭到腳都生長著權力慾望的女人。這個女人非但不再順從他、尊敬他,反而一步一步架空了他,甚至已然凌駕了他!

悲哀之餘,李治感到了一種強烈的憤怒。(《資治通鑒》卷二○一:「及得志,專作威福,上欲有所為,動為後所制,上不勝其忿。」)

一切都和當年的長孫無忌如出一轍。

不,是比當年的長孫無忌有過之而無不及!

就這樣,高宗對武后的憤怒一天比一天更為強烈。可他並沒有注意到,與此同時,皇后武媚對他的不滿也是一天比一天更深。

高宗的憤怒是因為自己的天子之權被妻子竊取了,而武后的不滿則是因為自己老公的心被別的女人偷走了。

是的,這幾年來,高宗對武媚的愛意日漸淡薄,而對另外兩個女人的寵幸則是與日俱增。而尤其讓武媚感到諷刺的是,這兩個女人居然一個是她的親姐姐——韓國夫人,一個是她的外甥女——魏國夫人。

韓國夫人的夫家也算得上世家大族,丈夫叫賀蘭越石。她生下了一雙兒女,兒子叫賀蘭敏之,長大後成了名聞長安的美少年;女兒就是後來的魏國夫人,據說也是長得天姿國色、美艷動人。賀蘭越石早亡,所以韓國夫人年紀輕輕就守了寡。武媚正位中宮後,韓國夫人就經常帶著女兒出入禁中,日子一久,高宗李治就看上了這個風韻猶存的俏寡婦,順帶著把她身邊的美少女也一併納入懷中,不久就封這個小情人為魏國夫人。

這對母女就這樣成了天子的枕邊新歡。每當武媚看見她的姐姐和外甥女滿面春風、花枝招展地出入天子寢殿時,她的眼中就會屢屢噴射出憤怒和嫉妒的火焰。

高宗李治沒有注意到這道火焰。

韓國夫人也沒有看見這道火焰。

直到後來有一天,當宮人們無意間發現,頻繁出入天子寢殿的不再是母女倆,而只剩下一個年輕的魏國夫人時,人們才恍然想起,已經有一段日子沒見過韓國夫人了。

是的,韓國夫人消失了。

就在人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韓國夫人悄無聲息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史書沒有記載韓國夫人死亡的具體時間和具體原因,但是民間卻盛傳她是被她的親妹妹皇后武媚毒死的。然而宮闈之事從來幽微難測,沒有人說得清韓國夫人的真正死因,細心的宮人們只能從魏國夫人美麗而憂傷的臉上,看見一絲哀怨和仇恨的眼神。

尤其是當皇后武媚在場時,她眼中的那種仇恨似乎尤為強烈。

韓國夫人死後,高宗李治就把對她們母女的愛全都傾注到了魏國夫人身上,他甚至想正式封她為九嬪之一,只不過他也知道,只要武媚還在皇后的位子上,他就不可能邁出這一步。

那麼,有沒有可能把武媚從皇后的位子上擼了呢?

當然有可能。

既然當年可以廢王立武,今天為什麼就不能廢掉武媚,然後納賀蘭氏為嬪,與這個美麗溫柔而又善解人意的小情人廝守終生呢?

這樣的念頭一經出現在高宗的腦海,就像一枚石子投進了湖心,不斷泛起一圈比一圈更大的漣漪,讓他再也無法平靜。

於是,為了重新奪回天子大權,同時也為了美麗可人的賀蘭氏,高宗李治決定放手一搏!

接下來,他需要的只是一個適當的時機、一個恰如其分的廢除皇后的理由。

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冬天,這樣的時機終於出現了。

有一天,宮中的宦官王伏勝忽然向天子告發,說一個叫郭行真的道士經常在皇后的安排下「出入禁中」、設壇作法,並且——「嘗為厭勝之術」!(《資治通鑒》卷二○一)

厭勝?

又是這個可怕的罪名。

人們都還記得,當年武昭儀陷害王皇后的時候,用的就是這個十惡不赦的罪名。誰也沒想到許多年後,居然有人會以同樣的罪名對武后發出指控。

得到王伏勝的密報時,高宗李治表面上勃然大怒,可內心卻在竊喜——還有什麼比「厭勝」更正當的廢后理由呢?

厭勝事件爆發後,高宗李治立刻密召西台侍郎、同東西台三品(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上官儀進入內殿,商議如何處置皇后。

這個上官儀在一年前才剛剛拜相,其資歷要比其他宰相淺得多,可高宗為何偏偏找他密商呢?

原因只有一個——像李勣、許敬宗這樣的資深宰相都曾經是擁立武后的人,所以高宗根本不敢把事情交給他們。如今要對付武后,只能用上官儀這樣的新面孔。

上官儀是貞觀初年進士,也是一代文章聖手,尤工五言詩,成名很早。太宗聞其名,曾召入宮中,授弘文館直學士,經常與他詩文唱和,甚至讓他修改詔敕,後又擢任其為秘書郎。高宗即位後,上官儀升任秘書少監,此後一度擔任陳王李忠的屬官;李忠冊封為太子後,他又任職東宮,此後屢獲升遷,於龍朔二年正式拜相,仍兼弘文館學士。

上官儀是典型的文學侍臣,他之所以能夠青雲直上,主要並不是由於政治才幹,而是憑藉其文學才能。他是齊梁餘風的代表詩人,其五言詩「綺錯婉媚」、自成一格,素有「上官體」之稱,在中國文學史上也佔有一席之地。

正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據說上官儀的風度和儀態可以用俊逸出塵、飄然若仙來形容。《隋唐嘉話》曾記載,上官儀拜相之後,時在東都洛陽,「嘗於凌晨入朝,巡洛水堤,步月徐轡」,即興吟詠了一首《入朝洛堤步月》:「脈脈廣川流,驅馬歷長洲。鵲飛山月曙,蟬噪野風秋。」

洛陽宮外,晨光熹微,曉月將殘,垂柳搖曳,微風拂面。就在這一幅安恬靜美的畫面中,洛水邊上等候入朝的百官們不約而同地望見,當朝宰相上官儀正騎著一匹白馬飄然而來,只覺他吟出的詩句用字精巧、「音韻清亮」,而他本人則是衣袂飄飄、神采飛揚,「望之猶神仙焉」。

許多年後,人們似乎還能從女皇武曌最寵信的那個女官——上官婉兒身上,依稀看見她祖父上官儀當年的氣質和風采。

上官儀是一個典型的文人,而文人從政,通常難以避免自命清高、恃才傲物的毛病,更難以在波譎雲詭的政治鬥爭中長期生存。所以,上官儀縱然被高宗倚為心腹,並且拔擢為宰相,但是他並不知道,在這短暫的顯貴和榮寵之後,會是一種怎樣叵測的命運在等待著他。

作為高宗時下最信賴、最倚重的宰相,上官儀很清楚天子心裡想要什麼。所以當高宗密召他進入內殿,並且問他要如何處置皇后時,上官儀當即斬釘截鐵地回答:「皇后專權橫行,令海內失望,請求廢黜。」

李治頻頻點頭,馬上命上官儀草擬一道廢后的詔書。

此刻的上官儀絕對沒有料到,皇帝要他草擬的這道詔書竟然會變成他的死亡通知書。

在內殿的御案前,滿腹詩書的上官儀鋪開一紙素箋,略微沉吟之後,開始洋洋洒洒地寫下他這一生中的最後一篇文字。

隨著上官儀的這道詔書擬就,曾經攜手走過十八年風風雨雨的高宗李治和皇后武媚,終於無可挽回地走到了決裂的邊緣。

皇上要廢黜皇后了!

千鈞一髮的時刻,武媚長久以來精心打造的宮廷情報網終於發揮了生死攸關的作用。

當安插在天子身邊的耳目紛紛跑來告訴她這個可怕的消息時,人們看見皇后武媚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表情的話,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平靜。

片刻之後,武后忽然向人們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然後一言不發地朝內殿走去。

那一刻,皇后處變不驚的神態和鎮定自若的表情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了驚訝,同時也讓他們感到了一種由衷的敬佩。

他們相信,這樣一個皇后絕對是比任何女人都更有資格母儀天下的,肯定也不是天子說廢就能廢的!

武媚徑直走入內殿的時候,那一道墨跡未乾的廢后詔書正靜靜地躺在天子的御案上。而御案後面,則是天子李治那張驚愕且惶然的臉。

武媚走到御案前站定了,然後她的目光就像正午的陽光一樣筆直地射向天子。

天子慌張地閃避著,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

緊接著,武媚用一種異常淡定的口吻開始了對往事的敘述。

那是這風風雨雨十八年來,發生在她和他之間的那些往事。

當然,這種敘述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能是一種有選擇、有重點的前情提要。

不過對於此刻的李治來說,這樣的前情提要已經足夠了——足夠他慚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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