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武則天的皇后之路 天子的政治突圍

永徽五年(公元654年),天子李治的突圍行動逐漸展開。

這一年發生了幾件事情,乍一看似乎無關大局,可事實上都具有一個共同特徵,那就是——李治正在嘗試著獨立行使天子職權。

這一年六月,中書令柳奭意識到王皇后已經徹底喪失了天子恩寵,遲早會被廢掉,所以「內不自安」,主動提出辭去宰相職務。高宗二話不說,當即把他降職為吏部尚書。就在兩年前,柳奭才剛剛與長孫無忌等一幫宰相聯手,迫使天子將陳王李忠立為太子,企圖藉此鞏固權位、長保富貴,而今卻灰溜溜地主動離開相位,這對於天子李治而言,不能不說是一個鼓舞人心的勝利。

緊接著在這一年九月,高宗李治召集朝廷五品以上官員進行了一次訓話,他說:「朕從前陪侍在先帝左右,發現五品以上官員都忠直敢言,要麼當廷評論朝政,要麼過後呈上密奏,可謂終日不絕;可如今卻一片沉默,難道天下已經太平無事了嗎?諸位為何都不說話?」

從高宗即位以來,如此嚴肅地批評五品以上高官,似乎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大臣們都分明感受到了天子強烈的不滿情緒,而且他們也知道天子所言確是實情。與進諫成風的貞觀政治比起來,永徽朝廷實在是太不正常了,簡直可以說是萬馬齊喑。

可大臣們是有苦衷的。在貞觀時代直言朝政得失,通常都能得到太宗皇帝的嘉獎;可在如今的永徽朝廷上,誰要敢議論朝政,誰就等於是對首席宰相長孫無忌指手畫腳,也就等於是在與他為敵!試問,誰願意當這根出頭的椽子呢?

況且房遺愛案剛剛過去,與長孫無忌為敵的下場赫然擺在所有人面前。因此,在這場殺一儆百的政治清洗之後,就算滿朝文武不會全都去抱長孫無忌的大腿,至少也沒人膽敢和他公然作對。

所以,面對天子李治的批評和不滿,所有大臣都保持沉默,朝堂上仍舊是鴉雀無聲。

李治感覺自己使出了渾身力氣,卻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是一拳打在了虛空中,連聲迴響都沒有!

高宗大為失望。

可讓他感到欣慰的是,一個月後,終於有人勇敢地發出了聲音。

這個人叫薛景宣,時任雍州參軍,是一個區區的七品小吏。大臣們都不出聲,只好輪到小吏來發言了。

這個小吏都說了些什麼?

他呈上了一道封事,也就是密封的奏疏,在奏疏中對朝廷剛剛竣工的一項工程進行了尖銳的指責。當時,朝廷動用了雍州(京畿地區)的四萬一千名民工,歷時三十天修建了長安的外郭城,薛景宣可能是覺得天子在濫用民力,於是在奏疏中說:「從前,西漢的惠帝修築長安城,沒多久就晏駕了;現在也來搞這一套,必定沒什麼好下場。」

李治看到這道密奏的時候,頓時哭笑不得。

這哪是什麼進諫,這分明是詛咒嘛!

不過,在滿朝文武人人三緘其口的情況下,這個七品小吏的詛咒在李治聽來卻十分悅耳,畢竟天子的要求總算有人正式回應了。不管薛景宣多麼人微言輕,也不管他說得有沒有道理,至少敢說話就是好同志。

可是,就在李治大感欣慰的時候,宰相於志寧等人卻跳出來替天子打抱不平。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薛景宣出言不遜,應該誅殺!」

李治看著宰相們義憤填膺的表情,淡淡地說了一句:「景宣雖狂妄,若因上封事得罪,恐絕言路。」(《資治通鑒》卷一九九)當即宣布赦免薛景宣出言不遜之罪。

誰都知道,殺薛景宣是長孫無忌的主意。他不僅要鉗制文武百官的言論,而且還想堵住下級官員的嘴,讓朝野上下都不敢發出和他不一樣的聲音,讓天下人都不敢越過他與天子李治直接對話。

可這一次,李治毅然反抗了長孫無忌的意志。

通過永徽五年發生的這幾件事,李治的信心和勇氣正在逐步增強,他的姿態也正在變得強硬。接下來,只需要一個適當的時機和突破口,李治就能夠撥開陰霾,重見天日!

時機很快就來了。

這就是發生在永徽六年的皇后廢立事件。

永徽六年(公元655年)是一個極不尋常的年份。

這一年,長安的後宮掀起了一場可怕的風暴,這場風暴不僅令高宗的後宮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且對帝國政壇也造成了強烈的衝擊,導致長孫無忌強力構建的單邊政治格局開始瓦解,使得永徽朝廷首次出現了君權與相權勢均力敵的博弈局面。

繼「女嬰猝死案」,武昭儀又對王皇后發動了一次致命的打擊——控告王皇后和她母親柳氏在暗中施行巫術。

事後來看,風暴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刮起來的。

武昭儀所控告的這種巫術稱為「厭勝」,方法是因厭憎某人而製作其形象——或泥塑木雕,或畫在紙上——然後刺心釘眼,系手縛足,以此詛咒對方早日死於非命。

這是一種很歹毒的巫術,論罪也相當嚴重。按照《唐律》,敢玩這種「厭勝」之術的人可以按謀殺罪減二等論處,倘若詛咒的對象是至親長輩,則不可減罪,依律當斬。

沒有人知道武昭儀的控告是否屬實,總之天子未經調查就迫不及待地頒下了詔書,將皇后的母親柳氏驅逐出宮,並嚴禁她再踏進皇宮一步。次月,天子又將皇后的母舅吏部尚書柳奭逐出朝廷,貶為遂州(今四川遂寧市)刺史。柳奭剛剛走到扶風(今陝西扶風縣),天子又暗中授意地方官員指控他「漏泄禁中語」,於是再度把他貶到更為偏遠的榮州(今四川榮縣)。

至此,王皇后徹底陷入了勢單力孤的境地。緊接著,天子李治為了讓武昭儀能夠向皇后之位再靠近一步,又挖空心思地發明了一個宸妃的名號,準備以此冊封武媚。

此舉立刻遭到宰相們的強烈抵制。唐依隋制,後宮的一品妃歷來只有貴、淑、德、賢四名,如今為了一個武昭儀而特設一個宸妃之號,顯然不合舊制,無據可依。侍中韓璦與中書令來濟以此為由,在朝會上與天子面折廷爭,堅持認為「妃嬪有數,今別立號,不可」(《新唐書·則天武皇后傳》),硬是把皇帝的旨意生生頂了回去。

誰都知道,韓璦與來濟之所以敢和天子針尖對麥芒地大幹一場,無非是因為他們背後站著長孫無忌;而看上去已經徹底變成孤家寡人的王皇后,之所以還能牢牢佔據皇后的寶座,也是因為她背後站著長孫無忌!

此時此刻,高宗李治強烈地意識到,如果不能利用這場後宮之戰向長孫無忌的超級權威發出挑戰,奪回本該屬於自己的權力和尊嚴,那他就只能永遠充當一個有名無實的傀儡天子!

永徽六年已經是李治君臨天下的第七個年頭。這一年,他已經二十八歲。

對此時的李治而言,如果連給自己心愛的女人一個實至名歸的身份都辦不到,如果連選擇誰來當皇后的權力都沒有,那他還算什麼皇帝?如果不能通過這件事情讓長孫無忌認識到他李治在政治上已經成熟,完全具備了獨立掌控朝政的能力,那麼李治還要繼續夾著尾巴做人做到什麼時候?

所以,李治決定向長孫無忌宣戰,無論如何也要把武昭儀扶上皇后之位,無論如何也要奪回他的天子權威!

至此,這場後宮之戰的熊熊戰火終於從內宮蔓延到了外朝。表面上看,這是王皇后與武昭儀圍繞著皇后之位展開的一場廢立之爭,而實際上,這是天子李治與長孫無忌(及其背後的宰相團)圍繞帝國的最高權力進行的一場政治博弈。

永徽年間這場曠日持久、愈演愈烈的後宮之戰進行到這裡,其性質已經悄然蛻變,從女人們的戰爭演變成了男人們的戰爭;而且戰爭的規模也已經擴大升級,其後果不僅將決定這幾個女人後半生的命運,並且將決定整個帝國未來的政治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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