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武則天的皇后之路 李勣的仕途沉浮

永徽四年(公元653年),緊繼房遺愛謀反案之後,大唐朝廷的最高決策層也發生了重大的人事變動。在此案之前,宰相班子的成員是:

而截至永徽四年十二月,其人員構成和相應職位已經變成:

從這兩張名單的變化上,我們可以發現長孫無忌的權勢已經達至巔峰,基本上完全掌控了朝政。因為在前一張名單中,九個宰相中起碼還有四個(李勣、高季輔、宇文節、張行成)不是他的親信;可在第二張名單中,形勢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除了李勣之外,其他六個宰相都是唯長孫無忌馬首是瞻的人。

變化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

首先,在新名單上,高季輔、宇文節、張行成這三個人消失了。其中,宇文節因房遺愛案被流放,張行成於這一年九月病逝,高季輔十二月病逝。在此,上天似乎也在刻意成全長孫無忌,凡是他看不順眼的人,要麼被迫出局,要麼自己病死,真是令他滿心歡暢。

其次,有一個新人赫然出現在了新名單上,他就是崔敦禮。我們都還記得,此人曾代表長孫無忌出面,強硬地拒絕了高宗赦免二王的請求。鑒於他有如此「優異」的表現,其光榮升遷也就是順理成章之事了。

最後,在整個宰相團的人事變動中,基本上所有變化都是由長孫無忌的意志所決定的,可還是有一個小小的變化,顯然並不符合長孫無忌的利益。那就是李勣的職位變動——從原本的開府儀同三司,擢升為三公之一的司空。

促成這一變化的人當然就是高宗李治。這點小小的變化雖然看上去毫不起眼,但是對高宗李治而言實屬意義重大。

要看清這層意義,還得從李勣在貞觀末年的仕途沉浮說起。

眾所周知,早在高宗李治還是晉王的時候,李勣就是他的舊部。當時李治遙領并州大都督,李勣任都督府長史,由於李治並不到任,所以實際政務都是由李勣負責,可見李勣與李治的關係本來就非同一般。

就是因為這層關係,所以在貞觀十七年的奪嫡之爭中,李勣才會成為力挺李治的三大幹將之一。也是因為這層關係,所以李治被冊立為太子後,太宗李世民就馬上任命李勣為太子詹事兼左衛率,並且對他說:「我兒新登儲貳,卿舊長史,今以宮事相委,故有此授。雖屈階資,可勿怪也。」其對李勣的信任之情溢於言表。不久以後,在一次宴會上,太宗又以一種鄭重其事的口吻告訴李勣:「朕將屬以幼孤,思之無越卿者。公往不遺於李密,今豈負於朕哉!」(《舊唐書·李勣傳》)

這顯然就是在託孤了。面對天子的信任和器重,李勣感激涕零,當場表示絕不辜負天子重託,並咬指出血,以示堅貞不渝之意。稍後李勣因醉酒睡去,太宗還脫下龍袍親自披在李勣身上。

貞觀二十三年,太宗臨終之前,特意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政治安排——先將李勣貶為疊州都督,然後讓李治在即位之後將他擢為宰相,以示新君之恩,藉此強化李勣的忠心。李治依照太宗的吩咐,在登基當月就擢升李勣為洛州(今河南洛陽市)刺史,旋即又加同中書門下三品,讓他進入了宰相班子;幾個月後,又正式拜李勣為尚書左僕射。

回顧李勣在貞觀末年的政治際遇,我們不難發現,無論是從李勣自身的資歷和能力而論,還是從太宗對他的信任和器重來看,李勣都是後貞觀時代當之無愧的第二號重臣。也就是說,在永徽一朝的滿朝文武中,李勣既是屈指可數的託孤重臣之一,也是唯一一個可以和長孫無忌相提並論並且相互制衡的人物。

考察太宗生前的政治安排,雖然不一定有讓李勣與長孫無忌相互制衡之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以太宗之英明睿智,他或許也會料到,他身後的政局不可能永遠是鐵板一塊。所以,物色一個像李勣這種絕對忠於李治,又能在一定程度上制衡長孫無忌的託孤大臣,就是他所能作的最妥善的安排。

然而,出乎太宗意料的是,他在臨終之前苦心孤詣布置好的這枚棋子,卻在高宗即位不久就忽然選擇主動出局,自行淡出了永徽朝廷的權力核心。

永徽元年十月,也就是禇遂良抑買土地案爆發的幾天前,李勣就頻頻向高宗提交辭呈。在李勣「固求解職」的情況下,李治不得不解除了他的左僕射之職,仍保留同中書門下三品的職務,並另行授予「開府儀同三司」的榮譽銜。

對於李勣的主動隱退,李治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為了尊重他本人的意願,李治也只好這麼做。

雖然李勣還掛著一個「同中書門下三品」的宰相銜,名義上仍然可以參與朝廷的最高決策,但實際上已經成為所有宰相裡面最沒有發言權的一個。因為一旦沒有在三省六部里擔任實職,參與決策時就不可能拿出切合實際的有分量的意見,充其量也就是列席而已。另外,就那個「開府儀同三司」的頭銜來說,熟悉中國歷史的人都知道,這純粹是一個虛銜,基本上是給那些過了氣的功臣元勛養老用的。誰要是掛上這個頭銜,誰在政治上就徹底靠邊站了。而以李勣的年齡和能力而論,他實在不應該這麼早就靠邊站。

可問題在於,這是李勣自己的選擇,並非高宗的意願。

那麼,李勣為什麼會作出這樣的選擇呢?

答案很簡單——迫於長孫無忌的壓力。

永徽元年,長孫無忌的個人權勢雖然還沒有發展到後期那種一手遮天的地步,但是由於他的多重身份——天子舅父、開國元勛、顧命大臣、首席宰相,從而決定了他在高宗朝廷中獨一無二的權威和影響力。要與長孫無忌同朝為相,你要麼主動向他靠攏,要麼遲早被他搞掉,二者必居其一。

這一切,李勣看得比誰都清楚。

所以他寧願選擇隱忍和退讓。

但是,隱忍不等於怯懦,退讓也不代表無能。

這是策略,是戰術,是避敵鋒芒、保存實力!

事後來看,李勣的做法無疑是高明的。假如他不是在永徽元年急流勇退,遠離權力鬥爭的漩渦,那麼很難保證他不會在隨後的房遺愛謀反案中受到陷害和株連。

或許也只有到了永徽四年,當高宗李治意識到長孫無忌的權勢正在極速膨脹,而自己卻日漸陷入大權旁落、任人擺布的困境中時,他才會突然間明白李勣當初主動隱退的苦衷,也才能深刻領悟李勣保存實力的政治智慧。與此同時,李治當然也會回想起太宗當年給他安排這個輔弼大臣的深意。

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之下,李治毅然決定讓李勣復出,把他擢升為三公之一的司空,顯然是希望他對長孫無忌形成制衡。誠然,司空也仍舊是個沒有實際職權的榮譽銜,但是鑒於其階位僅次於身為太尉的長孫無忌,並且李勣本人也是定策功臣和託孤重臣,所以此次任命就相當於恢複了李勣朝廷二號重臣的身份。

同時,李勣的這個職位變動也未嘗不是一個政治信號,它意味著——在長孫無忌高歌猛進、節節勝利的權力擴張中,高宗李治終於藉助李勣的復出,對長孫無忌實施了一次反擊。

雖然此次反擊是李治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而且力量極其微弱(甚至微弱到引不起長孫無忌的警覺),但是,假如李治連這一點微弱的反擊都做不到的話,那麼帝國的整個最高決策層就會變成清一色的長孫班底了。

因此,李勣的復出對於高宗李治而言,實在是具有生死攸關的重大意義。

有了李勣這樣一個可以信任和依託的力量(儘管是整個宰相班子中唯一可以藉助的力量),天子李治就可以慢慢醞釀自己的突圍行動——從大權旁落、任人擺布的困境中,從長孫無忌編織的那張黑色巨網中一步一步地突圍!

後來的事實證明,在天子的突圍行動中,尤其是在李治準備冊立武媚為皇后的關鍵時刻,李勣果然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中,長孫無忌名列第一,李勣位列倒數第二。這個差別顯然是巨大的,因為它並不是學校班級的座位號,而是政治交椅的座次,象徵著一個從政者的資歷、威望和地位。

似乎是為了彌補這個差距,同時也為了提高李勣的政治威望,高宗李治特意在永徽四年的上半年,也就是擢升李勣為司空的不久以後,命人重新繪製了李勣的畫像,並且親自提筆作序。

在畫像的序贊中,李治說:「朕以綺紈之歲,先朝特以委公,故知則哲之明,所寄斯重!自平台肇建……茂德舊臣,惟公而已,用旌厥美,永飾丹青!」(《李勣墓志銘》)

李治這段話顯然是一個非常強烈的政治信號。因為長孫無忌、禇遂良與李勣同為顧命大臣,可高宗卻獨獨對李勣說「所寄斯重」「惟公而已」,這樣的表述當然是意味深長的。

對此,李勣自然也是心領神會。

那麼,面對天子如此「偏心」的態度和話語,長孫無忌又作何感想呢?

很遺憾,他沒有任何感想。

因為他毫無警覺。

此時此刻,長孫無忌正揚揚自得地品嘗著獨攬朝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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