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永徽政局:長孫無忌的網 影子皇帝與無冕之王

永徽是唐高宗李治登基之後的第一個年號,徽是標幟、美好之意,也象徵著他的政治理想——秉承太宗皇帝的遺訓,高舉貞觀之治的偉大旗幟,讓大唐帝國江山永固,永遠保持一派政通人和、四海昇平的盛世景象。

就是在這種理想的指引下,年輕的李治躊躇滿志地開始了他的帝王生涯。而太宗皇帝給他留下的兩個顧命大臣——長孫無忌和禇遂良也在他們的崗位上表現得兢兢業業、盡職盡責。史稱他們「同心輔政,上(李治)亦尊禮二人,恭己以聽之,故永徽之政,百姓阜安,有貞觀之遺風」(《資治通鑒》卷一九九)。

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永徽時代也可以稱為後貞觀時代。

永徽之初,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君臣同心,上下一致,帝國馬車在貞觀時代開創的寬衢大道上筆直地向前賓士,沒有人感覺有什麼不妥。

唯獨有一件事情,讓高宗李治的心頭始終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

那就是晉州(今山西臨汾)地震。

從貞觀二十三年八月開始,晉州地區就頻頻發生地震,僅第一次就倒塌了眾多民房,壓死了五千餘人;同年十一月以及永徽元年四月、六月,晉州又接連地震,「有聲如雷」,令高宗李治困惑不已。

世人皆知,晉州是大唐王朝的龍興之地,又是天子李治任晉王時的封邑,如此龍脈所系之地,卻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接二連三地發生地震,這對剛剛君臨天下的李治而言,實在是一個不祥之兆。

古人大都相信天人感應之說。他們認為,大自然一旦發生災變,或者發生什麼奇異現象,一定是人事出了問題,尤其是政治上很可能出了問題。所以當高宗李治針對此事詢問他的東宮舊僚、時任侍中的張行成時,老臣張行成就直言不諱地吐露了他的隱憂:「今晉州地動,彌旬不休。雖天道玄邈,窺算不測;而人事較量,昭然作戒。恐女謁用事,大臣陰謀,修德禳災,在於陛下。且陛下本封晉也,今地震晉州,下有徵應,豈徒然耳。伏願深思遠慮,以杜未萌!」(《舊唐書·張行成傳》)

此番直言的核心在於八個字:女謁用事,大臣陰謀。

如果放在許多年後來看,張行成所說的這八個字無疑是驚人準確的預言。

因為前四個字說的就是幾度浮沉而最終崛起的女人武曌,後四個字說的就是權傾一時而最終垮台的元老重臣長孫無忌。

當然,那個時候誰也不知道帝國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高宗李治更不可能預見未來發生的一切,但這並不等於他會對張行成的一番直言無動於衷。相反地,李治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尤其是「大臣陰謀」四個字,更是有如一聲驚雷炸響在他的耳邊。

究竟是什麼樣的大臣,又將製造出什麼樣的陰謀?

李治對此憂心忡忡,卻又百思不得其解。

「深思遠慮,以杜未萌!」

張行成說的是對的,李治想,不管朝中隱藏著怎樣巨大的隱患,自己都必須居安思危、防微杜漸,並且想辦法把隱患挖出來!

而李治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像太宗皇帝那樣,命群臣上疏進諫,直言朝政得失。隨後,李治在朝會上對文武百官公開宣布:「朕謬膺大位,政教不明,遂使晉州之地屢有震動。良由賞罰失中,政道乖方。卿等宜各進封事,極言得失,以匡不逮。」(《舊唐書·高宗本紀》)

天子的詔命一下,群臣的上書立刻像雪片般飛來。

然而,令李治大失所望的是,百官們的奏疏雖然洋洋洒洒、文采斐然,可基本上都是一些大而無當的陳詞濫調。李治真正關心的問題,沒有人提出隻言片語。

就在李治大感不滿的時候,一樁突如其來的案件,似乎讓他找到了問題的癥結。

這是一樁彈劾案,被彈劾的對象是時任中書令的禇遂良。

發起彈劾的是御史大夫李乾佑和監察御史韋思謙,他們指控禇遂良「抑買土地」。所謂抑買,就是壓低價格強行購買;被強買的是一個胡人,其時在中書省擔任翻譯,是禇遂良屬下的一個小職員。

此案的性質一目了然,只存在兩種可能性:要麼是禇遂良仗勢欺人、以權謀私,要麼就是他以「抑買」的方式變相收受下屬的賄賂。而無論是哪一種,禇遂良顯然都已觸犯了法律。根據《唐律》,官員枉法求財者,可處以三年以下徒刑,並追還贓物;情節特別嚴重者,最高可處以絞刑。此案移交到大理寺後,大理寺丞張山壽經過查實,很快就作出判決:罰禇遂良銅二十斤(按《唐律》,罰銅二十斤相當於徒刑一年)。

這個判決至少說明了兩個問題:一,案情屬實,禇遂良確實觸犯了相關法律;二,量刑結果是以罰代刑,基本上屬於一種象徵性處罰,明顯有從輕發落、大事化小的意味。

可是,這個顯然已經屬於從輕發落的判決到了大理寺少卿張睿冊那裡,卻仍舊被視為量刑太重。張睿冊馬上推翻了下屬張山壽的判決,改判禇遂良無罪;理由是他購買土地的價格是按照國家的徵收價,並不算強買強賣,當然也就不存在什麼涉嫌受賄的問題了。

如果說張山壽的判決已經有輕描淡寫之嫌,那麼張睿冊的改判則是赤裸裸的官官相護了。監察御史韋思謙義憤填膺,當即上奏抗辯。他認為:「國家徵收土地是一種政府行為,而官員們的私下交易純屬個人行為,豈能按國家徵收價執行?張睿冊是在任意曲解法律,目的是諂媚高官、欺罔君上,其罪當誅!」

在弄清基本事實並聽取雙方的意見之後,高宗李治採納了首席宰相長孫無忌的建議,作出了最終裁決——將禇遂良和張睿冊一起貶職。

永徽元年十一月末,禇遂良被外放為同州(今陝西大荔縣)刺史,張睿冊被外放為循州(今廣東惠州市)刺史。

這就是永徽初年的禇遂良抑買土地案。

案件至此似乎已經了結,但是李治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

首先,禇遂良是當朝宰輔,又是太宗皇帝親自指定的顧命大臣,如今卻觸犯法律,不得不被貶出朝廷,李治實在是有些於心不忍;其次,這個案件本身的性質並不嚴重,可是在審理過程中卻暴露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司法官員似乎都在有意袒護身為宰相的禇遂良,而且越大的官越是明目張胆地維護他。

這個現象頓時引起了天子李治的警覺——莫非朝中隱然已有朋黨跡象?莫非張行成所說的「大臣陰謀」,已經在此露出了端倪?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或者說為了打消自己的疑慮,李治於永徽二年(公元651年)的閏九月,與首席宰相長孫無忌進行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談話。

這番君臣對話表面上波瀾不驚,雙方都顯得和顏悅色,可實際上卻暗藏機鋒,充滿了弦外之音。

話題是高宗首先提出的。他說:「朕廣開言路,命群臣上疏,希望得到一些對朝政有益的意見,以備擇用採納,可為何一直以來上疏雖多,但卻一無可用呢?」

長孫無忌從容自若地說:「自從陛下即位以來,政治清明,法律齊備,既無遺漏,更無缺失,所以,那些企圖通過進言獲得超擢任用的僥倖之徒,自然是無從置喙。正因如此,陛下才會看不到對政教有所裨益的言論。當然了,無論如何,廣開言路還是有必要的,或許偶爾能聽到一些真知灼見,倘若杜絕言路,恐怕下情就不能上達了。」

長孫無忌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可高宗李治卻聽得很不是滋味。

誰都知道,如今的朝政大權全部掌握在長孫無忌手裡,所以,與其說他這番話是在誇高宗治國有方,還不如說他是在誇自己輔政有術。說什麼政治清明,說什麼法律齊備,把朝政誇得完美無瑕,到頭來還不都是在誇你自己嗎?

況且,李治的政治經驗雖然還不太豐富,但他也不是一個一無所知的笨蛋,最起碼他知道當下的政治存在問題。可讓他滿腹疑惑的是,長孫無忌為何要極力否認並掩蓋這個事實呢?早日發現問題並解決問題,不是對大家都有好處嗎?除非問題就出在這個企圖掩蓋問題的人身上!

李治不禁想起了禇遂良的案件。在此案中,大臣們公然袒護禇遂良已經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而禇遂良與長孫無忌的關係更是眾所周知。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大臣們真正忌憚的也許並不是禇遂良,而是站在他背後的長孫無忌。進而言之,如果說大臣們已經在朝中結成了一個朋黨,那麼這個朋黨的領袖也必然是當今朝廷的首席宰相——長孫無忌!

思慮及此,李治決定繼續往下追問。

他現在關心的已經不是長孫無忌能否給他答案了,而是長孫無忌會以一種怎樣的方式回答他的問題。

李治若無其事地瞥了長孫無忌一眼,淡淡地說:「朕最近聽說,朝廷有關部門在辦事的時候,大多講究人情面子,以致因私害公,不知太尉可有耳聞?」

長孫無忌坦然一笑,不假思索地說:「講面子,講私交,乃人之常情,自古難免,但是在聖賢教化之下,人的私慾就會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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