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感業寺的涅槃 我是一隻不死鳥

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五月,在終南山的翠微宮裡,太宗的病情日漸沉重,御醫們束手無策。才人武媚看見死神已經向這個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伸出了冰冷的白爪,而太子李治依然日夜守候在病入膏肓的父皇身邊。武媚看見他一連數日茶飯不思、滴水未進,兩鬢甚至生出了幾縷白髮。(《資治通鑒》卷一九九:「太子晝夜不離側,或累日不食,發有變白者。」)

那些日子,太子李治神色憔悴,目光獃滯,對行走在他身邊的才人武媚視若無睹。武媚感覺自己的心隱隱有些疼痛,可她毫無辦法。她既不知道如何安慰太子,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在翠微宮的含風殿里,環繞在太宗病榻旁的所有嬪妾和宮女們早已惶惶不可終日,她們一想到自己恍若飄蓬的未來命運,就止不住黯然神傷、相對而泣。

武媚當然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她知道太宗一旦駕崩,自己的明天就會變成一隻渺然無依的斷線風箏。可她仍然心存一絲僥倖,因為她與太子有過一段無人知曉的熾熱戀情。她暗中祈禱她與太子的這個情分能夠幫助她擺脫棄履般的命運。

然而接下來的事實證明,這只是才人武媚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

這一年五月二十六日,唐太宗李世民在終南山的翠微宮裡溘然長逝。當含風殿里傳出天子駕崩的消息時,武媚聽見翠微宮的每個角落都不約而同地響起了裂帛般的哭泣。天子一死就意味著厄運的降臨,武媚知道沒有幾個人是因為太宗的離去而傷心落淚的,她們其實都是為自己而哭——為自己仍然活著卻又不知該如何活下去而同聲一哭!

那一天太子李治也一直抱著長孫無忌的脖頸慟哭不已,他的哭聲聽上去撕心裂肺、悲痛欲絕。事實上過度的悲傷也確實令太子好幾次險些昏死過去。聽著太子那令人肝腸寸斷的哭泣,武媚也忍不住潸然淚下。憑著一個女人的直覺,她知道她和太子的這段戀情已經隨著太宗的亡故而悄然死去。因為太宗之死恍如泰山之崩,足以讓任何動人心魄的愛情故事都變得黯然失色,也足以把無名無分的才人武媚從太子不堪重負的內心世界中驅逐出去。

太宗崩逝的第三天,太子李治就在長孫無忌的安排下,扶著父皇的靈柩動身返回長安。武媚偷偷站在翠微宮的宮樓上,看見太子車輦在一大隊禁軍騎兵的簇擁下漸行漸遠,最後從她的視線中徹底消失。

武媚不知道,太子李治會不會就這樣從她的生命中消失。她只知道那一天驕陽似火,整座翠微宮都熱氣蒸騰,可她卻像掉進了隆冬臘月的冰窟之中,感覺從頭到腳都瀰漫著一種刺骨的寒冷。

同樣作為已故太宗皇帝的未亡人,太極宮中的女人們卻有著各自不同的歸宿。一部分生有子嗣的妃嬪可以出宮去投靠自己的兒女;另外的極少數人則以一種勇敢而貞潔的姿態選擇了變相的殉葬,比如太宗晚年甚為寵幸的嬪妃徐惠,便因哀傷成疾並拒絕醫治而於次年病逝,年僅二十四歲,死後陪葬昭陵;至於像才人武媚這種沒有子嗣,同時又不願殉情的嬪妃宮女,則必須循例出家,到寺院或者道觀中了卻殘生。

才人武媚被分配的命運是削髮為尼,她的歸宿是位於長安皇城內的感業寺。

雖然感業寺與太極宮近在咫尺,可武媚卻感覺自己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進入感業寺的時候,武媚和一大群宮女剛剛走到彌勒殿前就不約而同地止步了。她們帶著同一種迷惘和惶然的表情轉過身去,看見身後那道威嚴肅穆的山門已經訇然關上。這一門之隔,從此隔斷了她們回望紅塵的目光,也隔斷了她們或喜或悲、或濃或淡的所有舊夢前緣。

舉行剃度儀式的那一天,當縷縷青絲恍若柳葉在她們眼前簌簌飄落,武媚聽見有人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哭喊和哀號。人們看見一個近乎瘋狂的昔日宮女突然掙脫剃度老尼的手,衝到緊閉的殿門前拚命地捶打和搖撼,被剃了一半的黑髮猶如雜草一般披散在她蒼白的臉上,讓她看上去形同鬼魅。

後來這個絕望發狂的女子被幾個老尼七手八腳地拖了出去,可那令人不寒而慄的哭號卻在空曠的大雄寶殿上久久回蕩。

據說宮女們剃度的這一天也是新天子舉行登基大典的時間。

在莊嚴的大典鐘聲敲響的那一刻,武媚已然是一副青絲落盡、素麵朝天的僧尼之相。她站在大殿前的台階上,看見六月的太陽正高懸中天,向人間噴射著萬道金光。武媚想像李治那張清癯白皙的臉龐,此刻一定被鍍上了一層至尊無上的金黃,而大唐的萬千臣民正匍匐在地上山呼萬歲,向這位年輕的天子表達他們由衷的擁戴之情。

此刻的皇帝李治還會記得承慶殿里的那個才人武媚嗎?

此刻的皇帝李治還會關心感業寺里的這個小小女尼嗎?

不可能了。

當然不可能了!

因為一切已經恍如隔世。

因為,他和她正被命運之手推向截然相反的兩極——一個理所當然地登上權力的巔峰,一個被逼無奈地遁入寂滅的空門;一個為萬眾擁戴、為兆民景仰,一個被上天拋棄、被塵世遺忘;一個將在六宮粉黛和三千佳麗的簇擁和環繞中盡享人間聲色,一個只能在鐘磬梵唱和青燈古佛的陪伴下獨自咀嚼愛斷情傷。

那一天,女尼武媚孑然一人站在感業寺的最高處,眺望喧囂依舊的凡塵俗世,眺望咫尺天涯的太極宮闕,眺望永遠回不去的青春時光,眺望那場驚心動魄卻又稍縱即逝的愛情,洶湧的淚水就這樣順著她洗盡鉛華的臉龐潸潸而下。

削髮為尼的這一年,武媚二十五歲。

這原本是一個女人生命力最旺盛的年齡,然而一襲冷酷的緇衣卻把她飽滿欲滴的生命徹底囚禁了,令她在清規戒律的樊籠中無可逃脫地乾癟和枯萎。

感業寺里幾乎找不到一面照人的銅鏡,因為再沒有人需要挽髻、描眉和梳妝。武媚看見和她同時剃度的昔日宮女們總是會借故在水井邊徘徊,她知道她們是在對著水中的容顏顧影自憐。武媚覺得她們的行為既可憐又可笑,所以她始終不願在水井旁多待一刻。直到有一次,武媚終於忍不住臨水而照,這一照讓她無比驚訝,因為她看到水面上漂浮的那張臉異常憔悴,而且寫滿了哀怨和憂傷,看上去和所有顧影自憐的女尼們一模一樣。

秋去冬來,感業寺的暮鼓晨鐘日復一日地敲打著女尼們日漸麻木的耳膜和心靈,武媚知道很多人已經學會了接受命運的安排。她發現,曾經的憤懣和不甘已經從她們的身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行屍走肉般的絕望和麻木。當然,女尼們也在絕望中發明了許多苦中作樂的把戲,這些深夜庵房裡的私密遊戲甚至讓許多人的臉上泛起了一絲久違的紅暈。

可所有這一切都讓武媚覺得可悲而荒唐。

武媚在後來的日子裡急劇消瘦,她的臉色看上去蒼白如紙,女尼們普遍認為這是她離群索居、自命清高的結果。每當武媚從感業寺凄冷空曠的庭院中走過,冬天的大風就會吹起她身上那襲寬大的緇衣,讓她看上去就像一隻無比孤單的飛鳥。

許多女尼暗地裡都說,這個總是滿臉冰霜的武媚也許就快死了,她最後的下場就是變成一個無人理睬的孤魂野鬼。

對於女尼們背後的嘲諷和詛咒,武媚聽到後只是冷然一笑。

我不會變成孤魂野鬼,武媚說,我會變成一隻鳥,一隻不死鳥,永遠在自己的天空里飛翔。

冬天裡暮色四合的時候,感業寺的其他女尼總會成雙結對地躲進庵房,早早就吹熄了燈火,只有武媚的庵房裡一燈如豆,固執而凄清地燃到天明。沒有人看見武媚總在夜闌人靜的時候鋪開一紙素箋,用筆墨一遍遍傾訴著自己的愛斷情傷。其中一首名叫《如意娘》的樂府,後來被收錄在了《全唐詩》中。

沒有人知道女尼姑武媚長夜無眠的相思對象就是至尊無上的當朝天子。

沒有人知道女尼姑武媚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追尋那片曾經翱翔過的天空。

無論感業寺的生涯如何漆黑和艱難,武媚始終沒有感到絕望。

因為她堅信,自己是一隻鳥。

一隻不死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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