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武氏初次入宮 不倫之戀

在貞觀時代的最後幾年中,太宗皇帝的健康狀況日趨惡化,癰病、風疾、痢疾等各種疾病交替困擾著他,使他原本旺盛的精力急劇退化。貞觀二十年(公元646年)春天,太宗為了專門調養病體,不得不下決心從繁雜的政務中抽身而出,為此他頒布了一道詔書,宣布「軍國機務並委皇太子處決」,把軍政大權一併交給了太子李治。一向仁孝的李治對太宗的病情滿腹牽掛,他每隔一天在東宮聽政,其餘時間則始終待在太宗居住的承慶殿,「入侍葯膳,不離左右」(《資治通鑒》卷一九八)。

對於太子李治表現出的孝順之情,太宗深受感動。他猶然記得東征高麗歸來的途中,他的背部生出了幾個又紅又腫的毒瘡,坐卧不寧,疼痛難耐,太子李治看見他的痛苦之狀,不顧一切地用嘴去吸吮,硬是把瘡中的膿血吸了出來,使他的癰病在回到長安之後便得以痊癒,當時隨行的文武百官都對太子的大孝之舉讚歎有加。

而今太子在聽政之餘,又夜以繼日地守護在自己的病榻之側,親自侍奉湯藥膳食,太宗真是既感動又欣慰。他一再勸太子不要太擔心他的病情,應該抽空到宮外去踏青遊玩,可這樣的建議卻總是遭到太子的婉拒。太宗不忍心看到太子總是奔波於東宮和承慶殿之間,最後只好命人在寢殿之側安置了一座別院,專門供太子休息居住。

自此,太子李治除了每十天回東宮一趟之外,大多數時間都與病中的父皇朝夕相伴。

沒有人會想到,太宗皇帝的這個安排無意中竟然開啟了一扇幽玄之門。

在這扇門後,一樁似乎是命中注定的宮闈情緣正在等待著年輕的李治。

更沒有人會想到,這樁情緣不僅從此改變了李治的人生,也最終改變了帝國的命運和歷史的走向。

才人武媚曾經有好幾年很少看見太子李治,就算偶爾遇到,那也是遠遠地驚鴻一瞥。武媚頂多能望見李治乘坐的太子車輦在儀仗隊的簇擁下匆匆而過,可她根本看不見端坐在厚重車簾後的那個人。

太宗皇帝患病的這幾年,負責天子起居晏寢的才人武媚明顯感覺自己的工作內容日漸乏味。她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必須待在天子的病榻旁,滿足這個至高無上的病人所有必要和沒必要的需求。承慶殿里終日飄蕩的濃烈煎藥氣味讓她感到無比壓抑,而一種永無出頭之日的沮喪之感更是瀰漫她的全身。

是太子李治的到來及時挽救了瀕臨絕望的才人武媚。

就在這一年春天,太子李治開始頻繁出入太宗的寢殿,而且很快就住進了大殿之側的別院。太子的到來頓時讓武媚驚喜不已。幾年前就已在她心中潛滋暗長可後來卻無果而終的那段曖昧情愫忽然間就蘇醒了,像一隻驀然驚醒的小鹿一樣在她的心頭奔突亂竄。那一刻武媚的世界觀禁不住開始動搖——原來太陽底下還是有新鮮事的,比如這個彷彿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太子李治,居然可以如此近距離地出現在她面前!

武媚看見李治的臉上早已脫去了晉王時代的稚氣和傻氣,幾年來的政治歷練讓這個原本質樸而柔弱的大男孩理所當然地多出了幾分成熟和穩重。

那是一個男人應有的成熟和穩重。

而讓武媚頗感意外同時也頗為慶幸的是,儘管歲月已經在李治的臉上刻出了一些男人的線條和稜角,可卻絲毫未曾改變他的眼神。

李治的那雙眸子一如既往地蕩漾著那種乾淨而澄澈的光芒。

貞觀二十年春天,才人武媚與太子李治就這樣邂逅於太宗皇帝的病榻前。

對李治而言,這當然只是人生中的初見。

可在武媚看來,這卻是上天刻意安排的再度相遇。

那些日子,武媚看見自己黯淡的人生驀然出現了一道彌足珍貴的亮光。

她朦朦朧朧地預感到——循著這道亮光,她一定能夠找到生命的出口。

廝守在天子病榻旁的時光是無聊而瑣碎的,李治縱然是一個十二分標準的孝子,日子一久也難免生出煩悶和厭倦之感。但他不敢接受父皇讓他出宮遊玩的建議,因為那會有損於他的仁孝之名,也有悖於他從聖賢書中學到的綱常禮教。儘管在表面上李治一直強打著精神,對病中的父皇體貼入微、關懷備至,但是太極宮外明媚的春光還是時時撩撥著他的心扉,讓他多少有些神思恍惚、魂不守舍。

才人武媚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這個命中注定要與他相伴一世、糾纏一生的女人,就在這時候悄然進入了他的視線。

千百年來,有關唐高宗李治與女皇武曌的故事許多人都耳熟能詳,可太子李治與才人武媚最初的那一段宮闈情緣卻一直湮滅在時光深處,讓人無從追尋、無從窺探。人們只知道作為太子的李治與作為庶母的武媚確實在太宗的病榻旁發生過一段不倫之戀,但是這段戀情具體是如何發生的以及發展到怎樣的程度,後世的人們卻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他們究竟是「發乎情,止乎禮」,僅限於眉目傳情、秋波暗送,攜手在愛河邊走了一遭,卻連裙裾和褲腳都沒有沾濕?還是無視綱常禮教的束縛,不顧一切地讓情慾的洪水衝破人倫的堤壩,任自己的靈魂和肉體一同淹沒在洶湧的慾望之浪中?

沒有人知道。

人們只能猜測。帶著好奇心,或帶著窺視欲;帶著純情目光,或帶著香艷視角;帶著鄙夷和不屑,或帶著同情和讚賞;帶著歷史學家特有的嚴謹和責任感,或帶著八點檔電視連續劇特有的煽情力和惡俗想像——一起去猜測。

儘管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武媚和李治曾經肉體出軌,但顯然也沒有任何理由要求這兩個你情我願的成年人只能在一起玩一場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在諸多有關唐朝的史書中,對於這段令人羞於啟齒的曖昧戀情,無論人們如何煞費苦心、刨根究底,最終也只能找到這樣一句語焉不詳、諱莫如深的話:「上(李治)之為太子也,入侍太宗,見才人武氏而悅之。」(《資治通鑒》卷一九九,其他史料的記載與之大同小異。)

一個「悅」字,隱藏著這段不倫之戀的全部信息。

一個「悅」字,亦足以包容無數後人的無數想像。

雖然這樁神秘莫測的宮闈情緣無從讓人一睹廬山真面,但這並不妨礙我們經由另一條路徑去探尋。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嘗試著進入李治和武媚的人格世界和心靈深處,或許更易於品讀出這段戀情的個中三昧。

一提起唐高宗李治,人們的眼前似乎馬上就會浮現出一張蒼白羸弱、畏葸無能的臉。無論是在傳統史家的筆下,還是在普通百姓的眼中,不幸的李治似乎始終戴著這樣一張令人無奈的臉譜。

這也難怪。因為他的父親是雄才大略的千古一帝李世民,他的妻子又是空前絕後的曠世女皇武則天,可憐的李治被夾在這兩個光芒萬丈的偉人中間,不但不配發出自己的光亮,甚至都不配擁有自己的色彩和個性。

可是,這並不是歷史的真相。

作為大唐王朝歷史上承前啟後的一代帝王,高宗李治並不是這樣一個沒有血肉、缺乏個性的扁平人,也不是一個沒有能力、毫無主見的弱智兒。

在此,我們暫且不論李治日後如何擺平他的舅父——帝國元老兼顧命大臣長孫無忌,也暫且不論在他治下的大唐帝國究竟取得了怎樣的文治武功,單純就貞觀末期的青年李治而言,似乎也遠不是一塊一覽無餘的透明水晶,更不是太宗膝下柔弱溫順、永遠長不大的小白兔乖乖。換言之,李治的仁弱和孝順固然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但是他的人格世界絕不會只有這簡單的一面。

從某種意義上說,人的心理結構和性格特徵大體是遵循一種代償性原則的。當人在正式場合越是表現出一種恆定的人格特徵,他的潛意識中就越有可能產生一種「反向的衝動」。

在這種壓抑之下,代償性原則會發揮它的無形威力,讓人自覺或不自覺地將他受到抑制的那部分心理、意識、情感或者慾望,通過另外一些較為隱蔽的方式和渠道釋放出來,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情緒發泄或者逆反心理,嚴重的就稱為心理變態或者反社會人格。

嚴格來講,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是受到這種代償性原則支配的。

我們同樣可以在李治的內心世界發現這種反向的衝動。也即是說,越是在公開場合被人普遍視為寬仁孝友的乖乖兒,李治潛意識中的逆反心理就可能越發強烈。這樣的反向能量在內心世界日積月累,一旦達到臨界點,再加上外在因素的刺激和誘發,就必然會通過某種隱蔽的方式和渠道爆發出來。

從貞觀十九年東征高麗歸來後,太宗皇帝就患病不斷,其間太子李治對他的照料可謂不遺餘力(比如「吮癰」之舉,便非常人所能為)。可是,久病床前無孝子,李治再孝順,時間一長也難免生出疲倦和厭煩,因此太宗才會主動勸他出宮散心。但是,李治早已習慣在世人面前扮演孝子的角色,假如真的在父皇患病期間溜出去玩,他擔心滿朝文武會在背後戳他的脊梁骨,使他享譽多年的仁孝之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