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世民:當皇帝這點事 政治是聰明人的遊戲

除了李靖和尉遲敬德,還有一個初唐名將對李世民的恩威之術也體驗得非常深刻。

這個人就是李世勣。

貞觀十五年(公元641年)十二月,時任兵部尚書的李世勣突然患病,郎中給他開了一副藥方,說必須要用「須灰」做藥引子才能治病。所謂「須灰」,就是人的鬍鬚所研成的粉末。李世民聽說這件事後,立刻前去探視李世勣,並且二話不說就剪下自己的鬍鬚,把它賜給了李世勣。

可想而知,當李世勣雙手捧著這幾綹天下最尊貴的龍鬚時,內心是何等的感激,又是何等的惶恐!

他當即跪倒在地,「頓首見血,泣以懇謝」。

這副藥引子的份量實在是太重了!以至於李世勣不但感動得熱淚漣漣,而且把頭都磕出了血。可即便如此,似乎也遠遠不足以表達他對皇帝的感恩戴德之情。

李世民寬宏地一笑,說:「吾為社稷計耳,不煩深謝!」(《舊唐書·李勣傳》)

史書沒有記載李世勣是否因服用這副葯而得以痊癒,但是我們不難想見,當李世勣把這碗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龍鬚湯」喝進肚子里的時候,內心肯定是無比激動、無比滾燙的。李世民的這幾綹鬍鬚就算沒有對李世勣的身體發揮作用,也足以在他的內心深處發揮某種神奇的效用。

這種神效就是——一個深受感動的臣子在有生之年對皇帝死心塌地的忠誠。

在李世民的帝王生涯中,恩威之術施展得最典型的一次,是在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四月,也就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當時李世民已經病勢沉重,知道自己即將不久於人世,於是把太子李治叫到身邊,給他交代政治遺囑。

在李世民的遺言中,主要提到的人就是李世勣。

李世民對李治說:「李世勣才智過人,但是你予他無恩,恐怕難以使他效忠。我現在把他貶黜到地方,如果他馬上出發,等我死後,你就重新起用他為僕射;要是他遲疑拖延,你只能把他殺了!」

五月十五日的朝會上,李世民一紙詔書頒下,把時任同中書門下三品的李世勣貶為疊州(治所在今甘肅迭部縣)都督。

沒有人知道在接到貶謫令的那一刻,李世勣心中做何感想。

相信他肯定有過一瞬間的震驚和困惑。

然後就是一陣緊張而激烈的思考。

在皇帝病重、帝國最高權力即將交接的這一重大時刻,自己突然無過而遭貶,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李世勣不知道彌留中的皇帝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最終的結局究竟是福是禍,但是有一點他可以確定——一切都取決於他當下這一刻的選擇。

也就是說,是散朝後直接離開長安,趕赴疊州,還是暫時回到家中,靜觀事態演變?

走還是不走,這是一個問題。

經過片刻思索,李世勣很快做出了決定——他連家都沒回,連妻兒老小都來不及告別,徑直揣上詔書就踏上了貶謫之途。

聽到李世勣當天就起程前往疊州的消息,即將登基的太子李治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而彌留中的太宗李世民也感到了莫大的安慰。

李世勣被貶當月,李世民撒手人寰。次月,李治即位。登基僅三天後,李治就把李世勣擢升為洛州(今河南洛陽市)刺史兼洛陽宮留守;半個月後,又加開府儀同三司、並「同中書門下,參掌機密」;同年九月,正式拜其為尚書左僕射。

至此,所有的人肯定都會為李世勣當初所做的那個決定慶幸不已。

因為這個決定不但讓李世民父子避免了誅殺功臣的惡名,而且也為高宗一朝留下了一位忠肝義膽的開國元老和輔弼重臣。假如李世勣當初不是當機立斷,毅然離京,而是多一念遲疑,回家多耽擱幾天,那麼下面這一頁輝煌歷史,有可能就不會這麼快出現。

高宗總章元年(公元668年),李世勣以七十五歲高齡挂帥出征,一舉平定了高麗。這個曾經讓隋文帝楊堅、隋煬帝楊廣和唐太宗李世民三個皇帝傾盡國力,終其一生都無法戰勝的強悍小國,終於匍匐在了鬚髮皆白的老將李世勣的腳下,也匍匐在了大唐帝國的腳下。

此時此刻,唐太宗李世民倘若九泉之下有知,一定會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因為他在臨終前所走的最後一步棋,似乎仍然影響著他身後數十年的歷史。

假如當初沒有施展那一招先抑後揚、恩威並施的帝王術,李世勣能否對重新起用他的新天子李治感恩戴德呢?假如沒有貞觀二十三年「乍落乍起」的人生際遇,李世勣能否深刻意識到,只有在新朝再立新功,他才能福祿永固,富貴長保呢?如果沒有這一切,李世勣有沒有那麼強的動力在七十五歲高齡創造出平定高麗、鷹揚國威的歷史功績呢?

這些問題或許永遠沒有答案。

但是有一點我們不難發現——「帝王術」在古代政治生活中佔據的比重絕對不可小覷,而它對歷史所產生的影響有時也遠遠超乎我們的想像。

以上這些君臣博弈的故事,都是在李世民和武將之間展開的。那麼,在李世民與文臣之間,演繹的又是一個什麼樣的版本呢?

說起貞觀的文臣,其代表人物當非房玄齡莫屬。

作為後人心目中居功至偉的一代良相,房玄齡對貞觀之治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是有目共睹、不言而喻的。史稱其「既任總百司,虔恭夙夜,盡心竭節,不欲一物失所……明達吏事,飾以文學,審定法令,意在寬平……論者稱為良相焉。」(《舊唐書勣房玄齡傳》)

毫無疑問,在貞觀群臣中,房玄齡絕對是李世民最信任、最得力的心腹股肱之一。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兢兢業業、一心為公的宰輔重臣,也依然會時刻感受到李世民手中那把「鍾馗利劍」的森寒之光。

據《舊唐書》記載,大約在貞觀初年,房玄齡「或時以事被譴,則累日朝堂,稽顙請罪,悚懼踧踖,若無所容。」意思是他時常會因某些過錯而遭到太宗的譴責,以至於一連數日都要到朝堂上叩頭請罪,內心恐懼不安,一副彷徨失措、無地自容的樣子。

史書並未記載房玄齡到底犯了什麼錯。

不過這一點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像房玄齡這種位高權重、深受寵信的臣子,身為皇帝的李世民自然要時常給他念念「緊箍咒」。這一點我們從李靖、尉遲敬德等人的遭遇就可以明顯看出來。

也正因此,所以房玄齡有時候就不僅僅是被「譴責」那麼簡單。只要唐太宗李世民認為有必要,房玄齡甚至會被勒令停職。

按史書記載,房玄齡在貞觀年間至少曾經被停職三次。

第一次大概是在貞觀十年(公元636年),也就是長孫皇后病重的那些日子。《資治通鑒》稱「時房玄齡以譴歸第」,也就是說他遭到太宗的譴責,被勒歸私宅。長孫皇后臨終前,特意為此事勸諫李世民:「房玄齡侍奉陛下時日已久,一貫謙恭謹慎,所有的朝廷機密從未泄露半句。如果沒有什麼重大過失,希望陛下不要捨棄他。」

此次房玄齡的停職原因史書沒有交代,但是有一點我們很清楚——李世民之所以將房玄齡「譴歸私第」,絕不是要捨棄他,充其量只是想冷卻他。

暫時冷卻的目的,當然是希望在適當的時候再把他解凍,然後讓他以更加謹慎的態度和更加飽滿的熱情,加倍地發揮光和熱。

所以,不管有沒有人勸諫,李世民在適當的時候肯定會召他回來。

對此長孫皇后其實也是心知肚明。不過該勸諫的她還是得勸諫,因為第三者的勸諫有時候也未嘗不是給皇帝一個台階下,好讓君臣雙方在「握手言和」的時候顯得比較自然,也顯得比較有面子。

比如貞觀二十年(公元646年),房玄齡又一次被停職,時任黃門侍郎的禇遂良就連忙上疏,列舉了房玄齡對國家的諸多貢獻:「玄齡自義旗之始翼贊聖功,武德之季冒死決策,貞觀之初選賢立政,人臣之勤,玄齡為最。」(《資治通鑒》卷一九八)然後禇遂良說,假如不是犯了什麼不赦之罪,就不應該把他摒棄;如果是因為他年邁體衰,陛下可以暗示他主動致仕。若非如此,只是因為一些小過失,希望陛下不要拋棄跟隨數十年的元勛老臣。

禇遂良的諫言句句在理,當然給足了雙方面子,所以李世民很快就把房玄齡召回了朝廷。

但是,並不是李世民每次把房玄齡「趕」回家去,都有和事老出來打圓場。比如房玄齡這次復職沒多久,就再一次「避位還家」,史書還是沒有說明具體原因,但卻記載了這次復出的過程。

這個過程很簡單,卻很微妙。

再次把房玄齡「譴歸」後,一連過了好幾天,始終沒人來勸諫,李世民不免有些著急。朝中政務繁冗,絕不允許他把房玄齡晾太久,可李世民一時又找不到什麼好聽的理由公開讓房玄齡復職。

該怎麼辦?

李世民畢竟是聰明人,他很快就有了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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