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玄武門之變 帝國的隱痛:玄武之殤(下)

一輪麗日高懸在大唐帝國的中天。

鮮血滿地、死屍狼藉的玄武門就像一個巨大的傷口愴然裸露在正午的陽光下。

李世民踏著未及擦乾的血跡一路向宮中走去。

偌大的太極宮內,到處可見驚魂甫定的太監和宮女忙忙碌碌地往來穿梭。他們不時向秦王投來曖昧而驚恐的一瞥,然後趕緊低下頭匆忙走過。

空曠的武德殿上,高祖李淵正低垂著頭,神情木然地坐在御榻上,靜靜等待著李世民的到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淵下意識地抬起頭,發現一身鎧甲的秦王已經赫然站在自己的面前。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流血政變之後,當這對尷尬的父子猛然間四目相對,他們的眼中頓時充滿了太多難以言表的東西。

李世民急忙跪地叩首。老皇帝招招手,讓李世民跪到跟前,然後伸出顫抖的手撫了撫他的脖頸,說:「這些日子,差點被人言所誤,犯了『投杼之惑』(有人誤傳曾參殺人,其母相信)啊!」

李世民失聲痛哭,把臉埋在父親胸前。緊接著,秦王做出了一個讓無數後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舉動——「跪而吮上乳」。

其實,李世民的這個吮乳動作並不可笑,可笑的是我們對此的種種反應。

因為我們少見多怪了。

其實,在當時那種父子兄弟刀兵相見並且已經釀成慘禍的情況下,這是李世民所能做的最聰明的舉動。進而言之,這是李世民在第一時間喚醒父子親情的最直接方式,也是他在最大限度上取得父親諒解,彌補父子間巨大裂痕的最有效方式。

何以見得呢?

李宗侗、夏德儀先生在《資治通鑒今注》中說:「跪而舐上之乳房,以示為孺子時無間之態。」這句話的意思是:李世民做出這個「吮乳」舉動,目的是為了喚起父親的記憶,重現當年身為「孺子」時與父親的親密無間之態。

可是,孺子吮乳的對象難道不應該是母親才對嗎?李世民怎麼會向父親李淵吮乳呢?除非李淵曾扮演母親的角色,早年曾有過哺乳嬰兒的舉動,否則李世民這個動作仍然得不到合理的解釋。

然而,要說李淵真有過哺乳嬰兒的舉動,這似乎更為聳人聽聞,也更讓人難以置信。

可讓我們感到震驚的是,答案恰恰是這個。

準確地說,應該是——李淵早年曾有過「哺乳嬰兒」這樣一種象徵性的「儀式」。

按照有關學者對古代民俗學的研究發現,男子(父親)作哺乳嬰兒之狀,確實是唐代周邊少數民族普遍存在的一種「產翁」和「乳子」習俗。

比如唐代的房千里就曾在《異物志》中記載當時南方獠人的這種習俗:「獠婦生子即出,夫憊卧,如乳婦,不謹則病,其妻乃無苦。」

唐尉遲樞《南楚新聞》中也有相關記載,表明越人也有這種「產翁」習俗:「越俗,其妻或誕子,經三日便澡身於溪河,返,具糜以餉婿。婿擁裘抱雛,坐於寢榻,稱為『產翁』。其顛倒有如此!」

另據清人李宗昉《黔記》所載,苗人亦有此習俗:「婦人產子,必夫守房,不逾門戶,彌月乃出。產婦則出入耕作,措飲食以供夫乳兒。」

由此可見,古代的獠、越、苗人均有這種女人產後即正常勞作,而由男性卧床「坐月子」、象徵性地給嬰兒哺乳的習俗,其意義在於表明父權在子女生產和哺育中的主導作用,同時加強子女與父親間的親密聯繫。

靠「父乳」的哺育而成長的觀念,還可以從南朝的民諺中得到佐證。據《梁書·始興王蕭憺傳》,梁朝始興王蕭憺有德政於地方,天監七年被梁武帝徵召還朝,當地百姓依依不捨,作民諺曰:「始興王,民之爹。赴人急,如水火。何時復來哺乳我?」這裡所反映的老百姓將始興王比為父,以「哺乳我」的言詞表達對始興王的依戀之情,是古代漢族地區也存在這種習俗的一個有力證據。(參見閻愛民《「世民跪而吮上乳」的解說——兼談中國古代「乳翁」遺俗》)

當然,在李世民出生時,李淵不可能像那些獠、越、苗人那樣真的去卧床「坐月子」,但是他曾經象徵性地舉行過「乳子」儀式,這一點應該是無可懷疑的。

所以,當李世民在這場弒兄屠弟、顛覆倫常的流血政變之後,及時做出「跪而吮上乳」的舉動,就不但是合乎情理的,而且是非常必要的。這對於當時幾近斷裂的父子親情而言,應該是最具有修補作用的一注「情感黏合劑」。

到此,玄武門之變基本上已經畫上了句號,但是李唐皇族的血並未流夠。

因為斬草還須除根。

太子和齊王雖然已經被除掉了,但是他們的十個兒子還在。對於李世民而言,這就意味著殘存的政治異己勢力還在,一種潛在的復仇力量還在。問題倒不是擔心這十個年少和年幼的侄子長大後會揭竿而起,替他們的父親報仇,而是誰也不敢保證,將來不會有心懷叵測之人利用他們的仇恨,打著他們的旗號來興風作浪。所以,既然這場弒兄、殺弟、逼父的流血政變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那麼李世民只能按照它本身的慣性,把它進一步推向那個無可避免的邏輯終點——屠侄。

只能如此,別無選擇。

要說殘忍,這或許是一種殘忍。可是,這就是權力鬥爭的遊戲規則。在這樣的規則之內,每個人都是一顆身不由己的棋子。你或許可以選擇充當什麼角色,但你絕對無法改變角色固有的規定性。在歷史和時代條件圈定的樊籠中,你只能最大限度地適應並利用規則,卻絕對無力改變規則。換句話說,你可以在規則中遊刃有餘,但是你不可能溢出規則之外。進而言之,如果武德九年發生的是昆明池之變而非玄武門之變,如果這場巔峰對決最終勝出的是李建成而非李世民,那麼李建成在殺掉秦王之後,會不會向秦王的兒子們揮起屠刀呢?

答案是肯定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所以,一旦歷史選擇了玄武門之變,一旦命運之神鍾情於李世民,那麼太子和齊王的十個兒子就註定在劫難逃。

六月四日這一天午後,當秦王府的兩隊飛騎奉命衝進東宮和齊王府的時候,李唐皇族的這些金枝玉葉立刻發出了恐懼而絕望的哭號。那十個年輕或年幼的親王,還未及從喪父的巨大哀痛中擺脫出來,死神便已伸出冰冷的白爪輕而易舉地攫住了他們。

史書沒有記載他們的年齡。也許這對後世的讀者是一件好事,因為人們的內心可以避免受到某種觸痛。

但是史書記下了他們的名字。

在泛黃的史冊里,他們也就是那麼一小串毫無特徵的符號,兩三行容易讓人忽略的文字而已。

李建成的五個兒子是:安陸王李承道、河東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訓、汝南王李承明、鉅鹿王李承義。李元吉的五個兒子是:梁郡王李承業、漁陽王李承鸞、普安王李承獎、江夏王李承裕、義陽王李承度。

這就是他們留在歷史上的全部信息。

雖然他們的年齡不詳,可我們知道,李建成死時三十八歲,李元吉死時二十四歲,所以,他們的兒子能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最大的估計也不過弱冠之年,最小的很可能僅僅在蹣跚學步。

除了擁有一個共同的祭日之外,我們不知道他們在各自短暫的一生中都曾經做過什麼,不知道他們有著怎樣的性情和嗜好,又有著怎樣的歡樂和憂傷;不知道他們心裡曾有過什麼難忘的記憶,也不知道他們對未來懷有怎樣美麗的夢想……這一切,我們通通無法知道。

我們唯一可以想像的是——當閃著寒光的鬼頭刀不由分說地朝他們細嫩的脖頸猛然鍘下的時候,他們依然清澈的眼神中一定寫滿了無盡的恐怖和迷惘。刀鋒閃過,十道鮮艷的血光飛濺而起,然後那十顆睜圓了瞳孔的頭顱就落地了,一如一些含苞欲放的花朵,出人意料地從春天的枝頭黯然凋謝,萎落成泥。

在這樣的悲情時刻,他們的祖父李淵在哪呢?

這一天午後,當東宮和齊王府的上空不約而同地爆發出一片慘烈的哀號時,這位老皇帝聽見了嗎?當這群昨天還環繞在膝前的孫子衣冠不整、滿面淚痕地被拉到刑場上的時候,老皇帝看見了嗎?

我們可以想像,即便李淵把自己藏在深宮最深的某個角落,即便他用力捂上自己的耳朵,再緊緊閉上自己的眼睛,十個孫子血光飛濺、人頭落地的那一幕還是會執著地浮現在他眼前,而聲聲凄厲的慘叫同樣會毫不留情地鑽進他的耳中,落在他早已不堪負荷的垂老的心上。

白髮人送黑髮人,人間至痛,莫過於斯。

何況這個白髮人昨天還是這個帝國獨一無二的主宰者,手上擁有生殺予奪的無上權威。何況這些黑髮人昨天還是帝國的天潢貴胄,身上流淌著天下最高貴的皇族血液。

可是一夜之間,這一切已恍如隔世。這個最高主宰者已經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主宰,而這些天潢貴胄不但已經人頭落地,而且全部被開除了皇籍。

這樣的失落和反差就尤其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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