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玄武門之變 帝國的隱痛:玄武之殤(中)

李建成最初聽見的是一聲呼喚。

這聲音從背後追上來,輕輕落進他的耳膜,聽起來是如此從容而熟稔,以至於他一時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一聲死神的召喚。

還是年輕的齊王反應敏捷。儘管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眼中布滿驚惶,可他還是轉過身去,飛快地搭弓上箭。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個一向自詡勇武的大唐四皇子一連三次都沒能把手上的那張弓拉滿,結果三箭射出都在距秦王一丈開外的地方頹然落地。李元吉驚訝地看著自己不停顫抖的雙手,不相信自己在死亡襲來的時候居然會變得如此軟弱無力。與此同時,李建成正瘋狂地揮動馬鞭,帶著他的一小隊侍從頭也不回地朝東宮狂奔而去,試圖逃離近在咫尺的死神魔爪。

可是李建成拍馬疾馳的速度顯然不會比李世民索命一箭的速度快到哪裡去。

空中划過一聲尖銳的呼嘯。

李建成下意識地回頭去看。

那一刻,他圓睜的瞳孔恍如驚鳥。

凌厲的一箭不偏不倚地從他的後背沒入,然後穿胸而出。李建成看見殷紅的鮮血汩汩而出,在自己的胸口洇散開來,像極了一朵灼灼綻放的紅色牡丹。

這是大唐帝國第一任皇太子李建成在人世間看見的最後一幅凄美的圖景。

當無邊的黑暗把他徹底吞沒的時候,李建成依舊困惑地睜著雙眼。

為何一切如此倉猝就發生了?卻又如此倉猝就結束了?

是的,結束了。

很久以來自己日思夜想的一件事終於幹完了。當李世民射出那一箭時,他知道自己的大哥、自己政治上最大的對手李建成從此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原來這件事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艱難。這一箭跟自己曾經射出的千百支箭一樣——它射出去了,然後有個人應聲墜馬,一命嗚呼,事情就這麼簡單。

可是,事情真的就這麼簡單嗎?

如果真這麼簡單,為什麼當想像中最值得慶幸的一幕發生後,自己心中竟然沒有一絲勝利的激動和喜悅,而是一種若有所失的空曠和茫然?為什麼當奪嫡之路上這塊最大的攔路石被一舉清除時,自己胸中那一團強勁的力量卻忽然崩潰消散?

李世民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陷入了一種恍然如夢的狀態之中。周遭的事物看上去是那麼虛幻而縹緲,彷彿已經靜止不動。身下的坐騎什麼時候衝進了斜刺的一片小樹林,李世民似乎也全無察覺。直到被一根橫亘的樹枝絆下馬背,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李世民才隱隱感覺——也許就在大哥李建成墜地的一剎那,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就已經跟著他一同墜落了,永遠地墜落了。

那是什麼?

沒有人知道。

我們只知道,那將是李世民用盡一生也無法重新拾回的東西。

李元吉曾經自以為見慣了流血和死亡,所以早就祛除了對死神的恐懼。可直到大哥李建成睜著血紅的雙眼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時候,李元吉才知道自己錯了——原來死亡跟陽光一樣無法直視。

就在李元吉愣神的間隙,秦王府驍將尉遲敬德已經率領七十餘騎沖了過來,箭矢紛紛射向李元吉。他左閃右避,慌亂間被流矢射中,失足墜馬。但是李元吉很快又爬了起來,帶著箭傷狼狽不堪地竄進身邊的小樹林,結果一眼就看見了躺在地上神情恍惚的秦王。李元吉怒從心頭起,劈手奪過李世民的弓,用弓弦緊緊勒住了他的咽喉。

就在李世民命懸一線之際,尉遲敬德及時趕到,發出厲聲叱喝。李元吉無奈地丟掉手中的弓,撒開雙腿拚命朝武德殿方向跑去。尉遲敬德縱馬追逐,同時不慌不忙地射出一箭。弦聲響處,李元吉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面朝塵土頹然仆倒。他的手腳強烈地抽搐了幾下,隨後便一動不動了。

當初與尉遲敬德比試馬槊功夫而再三敗北時,李元吉曾經深以為恥。假如他和太子兼并秦王府將領的計畫成功,那他李元吉肯定會一雪前恥,親手殺死尉遲敬德。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最終竟然會死在尉遲敬德的手上。

秦王集團在玄武門前突然實施的「斬首行動」非常成功。東宮將領馮翊、馮立得知太子被殺的消息後,頓時仰天長嘆:「我等豈能在他生時受其恩,而在他死後逃其難呢?」遂與東宮將領薛萬徹、齊王府將領謝叔方率領東宮和齊王府精兵兩千人,迅速殺向玄武門。

大兵驟至,情勢危急,臂力過人的張公謹未及叫上左右,獨自一人關閉了沉重的宮門。

負責防守玄武門的禁軍將領敬君弘準備挺身出戰,左右勸阻:「事情未見分曉,暫且靜觀其變,等大兵會集再出戰也為時不晚!」

應該說,左右將士的擔心是有道理的。秦王雖然一舉除掉了太子和齊王,可接下來形勢會如何演變誰也無法預料,所以作壁上觀才是最安全的辦法。然而,對秦王忠心耿耿的敬君弘並未採納這個消極觀望的建議,他毫不猶豫地與中郎將呂世衡一起率部迎戰。可由於雙方兵力懸殊,一番血戰之後,敬、呂二將終因寡不敵眾而相繼陣亡。

馮立、薛萬徹等人繼續指揮軍隊猛攻玄武門,戰鬥極為激烈。薛萬徹見部下多有傷亡而宮門久攻不下,馬上和士兵們一起鼓噪著要轉攻秦王府。玄武門上的將士大為惶恐。秦王府的精銳都已傾巢出動了,現在守衛王府的那些老弱殘兵根本沒有防禦能力,怎麼辦?

正在眾人焦急之際,尉遲敬德突然縱馬疾馳到東宮和齊王衛隊的陣前。

他的手上高高舉著兩顆鮮血淋漓的頭顱。

馮立、薛萬徹等人頓時絕望——他們很清楚士兵們看見太子和齊王的首級後會作何反應。

果不其然,尉遲敬德的舉動一下子令東宮和齊王的部隊士氣盡喪,士兵們開始四散逃逸。薛萬徹只好帶著數十名親信騎兵逃出長安城,亡命終南山。馮立對部眾說:「我斬殺了敬君弘,多少可以回報太子了!」隨即解散了軍隊,獨自一人落荒而逃。

按《通鑒》記載,當太子和齊王喋血玄武門、其部眾與秦王軍激戰正酣的時候,高祖李淵正與裴寂、陳叔達、蕭瑀等人在海池(皇宮內的人工湖)上愜意地泛舟。

天藍水碧,蝶舞鶯啼。

大唐天子李淵仍然在享受一個與往常一樣美麗而寧靜的早晨。

李淵萬萬沒有料到,他顫顫巍巍端了多年的那碗水已經在這天早晨徹底傾覆了。

舟船緩緩靠岸,高祖李淵和諸位大臣準備去上早朝。那個渾身上下沾滿鮮血的尉遲敬德就在這時候走近了海池。他披戴盔甲,手執長矛,身後跟著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臉上帶著同一種肅殺的表情,邁著大步徑直朝皇帝走來,就像一根尖銳的錐子無情地刺入這個靜美的早晨,也狠狠刺傷了高祖李淵。

巨大的震驚與錯愕讓李淵的臉色瞬間蒼白如紙,身邊的大臣們也同樣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李淵的腦中一片空白。

直覺告訴他——一定有非常嚴重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直到尉遲敬德走到面前跪地叩首,李淵才回過神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厲聲質問:「今日誰人作亂?你來這裡幹什麼?」

儘管李淵努力要表現出一個天子應有的威嚴,可他分明聽見了自己聲音中的戰慄。他不知道這種戰慄究竟是出於震驚和憤怒,還是出於對一種不祥之兆的恐懼。

「回稟皇上,太子和齊王叛變,秦王已率領軍隊將二人誅殺!唯恐驚動陛下,特意命臣前來護駕。」

果然是意料中的驚天噩耗。

就像一聲晴天霹靂在耳邊轟然炸響,李淵感到了一陣劇烈的暈眩。他的身體搖搖欲倒,左右連忙上前攙扶。

最可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長久以來的擔憂和疑懼終於變成了血淋淋的現實。自己最終還是沒能阻止這場骨肉相殘的悲劇在李唐皇族的身上發生,還是不可避免地重蹈了姨父楊堅的覆轍……不,是導致了一場比楊隋皇室更為慘烈的宮廷禍亂和政治災難。

這一切究竟是誰造成的?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是自己沒有扮演好一個皇帝的角色,還是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是因為太子和齊王不擇手段把秦王逼得無路可走,還是秦王處心積慮要奪嫡篡位?

其實,現在追問這一切已經毫無意義了。就算能得到一個確鑿無疑的答案,不也只是徒然加深自己的哀傷和悔恨嗎?

李淵感到頭痛欲裂。

他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慘痛的現實——曾經苦心經營的政治平衡,曾經努力維繫的家族親情,此刻已經像一個被風暴劈打得四分五裂的鳥巢,在狂風驟雨中飄零了一地。李淵預感到自己的餘生註定要變成一根殘破的羽毛,沒有了任何分量,也掌控不了方向,只能在秦王劃定的軌跡中獨自飄蕩,最後黯然走向生命的終點。

實際上這樣的命運從眼前這一刻就已經開始了。李淵在心裡苦笑,尉遲敬德說得好聽,護駕!天底下有這麼護駕的嗎?說白了不就是逼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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