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玄武門之變 帝國的隱痛:玄武之殤(上)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凌晨。

星光漸逝,殘月將隱。繁華的長安從寧謐香軟的夏夜之夢中幽幽醒轉。晨光熹微中,已經有一些美麗的蛺蝶撲扇著斑斕的羽翼在坊間的花叢中往來穿飛;無數晶瑩的露珠凝結在花間、柳梢、葉脈、草尖,彷彿十萬顆閃亮的珍珠一同點綴著纖塵不染的長安;街肆的酒樓和茶坊也開始陸陸續續卸下緊閉了一夜的門板;京郊的農人推著一車車新鮮的瓜果菜蔬從薄霧中轆轆走來;誰家少婦驀然推開某一扇雕花長窗,席席暖風照舊溫柔地拂過她飄飛的鬢髮和慵懶的臉龐。此刻,無論是長安的男人還是女人,通常會興奮地張開雙臂,毫不猶豫地將這個熟悉的早晨攬入懷中,盡情地擁抱這溫馨而醉人的太平時光……

在這樣一個寧靜祥和的大唐早晨,有誰會聞見一股腥膻的氣息已經在太極宮的上空隱隱飄蕩?

在這樣一個寧靜祥和的大唐早晨,富貴、雍容、嫵媚的長安又如何容得下陰謀、殺戮和死亡?

然而,嘚嘚的馬蹄還是響起來了。

刀劍與盔甲的鏗鏘還是響起來了。

這樣的聲音清晰、堅硬、冰冷、不容置疑。它們來自徹夜不眠的秦王府,來自一顆歷經善惡之火煎熬、淬鍊並最終澆鑄成形的年輕而滄桑的鋼鐵之心。

嘚嘚馬蹄踏破夏夜殘留的氤氳,驚起了一樹飛鳥。

鎧甲和刀劍的寒光映入它們驚慌的瞳孔,空中的鳥兒拍打著凌亂的翅膀四處逃散。

從秦王府疾馳而出的這隊飛騎裹挾著一股濃重的殺氣直撲玄武門。

玄武門,太極宮的北正門,皇城禁軍的屯駐地,帝國政治中樞的命門。

誰控制了玄武門,誰就控制了太極宮。

誰控制了太極宮,誰就控制了長安。

誰控制了長安,誰就控制了天下。

最先進入我們視野的仍舊是那個英氣逼人、神色冷峻的秦王,和他並轡齊驅的就是即將在兩個月後母儀天下的秦王妃長孫氏,緊跟在他們身後的是秦王府的十個文武將吏。他們是長孫無忌、尉遲敬德、侯君集、張公謹、劉師立、公孫武達、獨孤彥雲、杜君綽、鄭仁泰、李孟嘗(關於伏兵玄武門的具體人員,《資治通鑒》無載,《舊唐書》的《太宗本紀》和其他各傳記載不一,今從《長孫無忌傳》所載)。在他們後面,是秦王「素所蓄養」的數百名精銳武士。

是日,在玄武門當值的禁軍將領常何早早就在宮門接應,秦王等人到達後,立即進入有利地形埋伏。這個常何是李世民很早就布置在玄武門的一顆棋子。據《常何碑》載:「太宗文皇帝出討東都,以公為左右驍騎……勇邁三軍,聲超七萃……令從隱太子討平河北,又與曹公李(世)勣窮追(徐)圓朗。賊平,留鎮於洧州。六年,奉敕應接趙郡王於蔣州……七年,奉太宗令追入京。賜金刀子一枚,黃金卅挺,令於北門(玄武門)領健兒長上……九年六月四日,令總北門之寄。」

由此可見,常何既追隨過李世民,也曾跟隨太子李建成一同出征,但是到了武德七年便已被李世民暗中納入了自己的陣營,並且被放在了玄武門這個要害部位上。同時被李世民收買的玄武門禁軍將領還有敬君弘、呂世衡等人。

而李建成卻對此一無所知。

他絕沒有想到,在這場遲早會來的巔峰對決中,秦王李世民竟然棋先一著控制了玄武門——控制了這個帝國的政治和軍事中樞。

李建成失算了。

就在李世民伏兵玄武門的同時,後宮的張婕妤十萬火急地趕到東宮,把昨夜探知的秦王密奏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太子。太子立刻通知了齊王。齊王警覺地說:「應該立刻集結軍隊隨時待命,同時託疾不朝,靜觀其變。」

如果李建成聽從李元吉的建議,那麼李世民的玄武門之變就徹底落空了,而太子和齊王也將就此躲過這場滅頂之災。

然而,李建成太自信了。他以為曾經驍勇強悍的秦王如今已是一隻被翦除了翅膀和利爪的蒼鷹,再也無力搏擊長空了。所以,太子對齊王露出了一個不以為然的笑容,說:「衛戍部隊都已集結待命,我們大可以放心入朝,關注事態的進展。」

太子的自信和輕敵就此鑄成大錯。

在這個夏日的早晨,他們就這麼策馬走出東宮,從而走向死亡的深淵,走向一個無可逃脫的歷史宿命。

太子一行緩緩行至臨湖殿的時候,內苑的景緻看上去依舊美麗安詳,可是李建成的心頭卻忽然生出了一絲不祥的預感。周遭的一切太安靜了,靜得就像一座空山幽谷,靜得讓人頭皮發麻、脊背生寒。李建成說不上這種怪異的寧靜背後是否暗藏殺機,可強烈的不祥之感還是像水上的漣漪一樣迅速在他的胸中彌散開來。

李建成不由自主地勒住了韁繩。

「恐怕有變!」他低低地對齊王說了一聲。剎那間,齊王看見太子的眼中充滿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

他們下意識地一起掉轉馬頭。

可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李世民策馬立於玄武門巨大的陰影中。他在這裡靜靜守候生命中最重要一刻的來臨。時光似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既流動得如此緩慢而艱難,又消逝得如此倉猝而迅捷。

到最後李世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裡等待了多久。

是一瞬,還是一生?

他只知道,當那兩個熟悉的身影和一隊侍衛緩緩映入他眼帘的時候,所有的正常知覺才在一瞬間恢複過來。他的手心立刻沁滿了細密的汗珠,心臟就像一面隆隆的戰鼓在他胸中劇烈擂動,彷彿隨時會擊破他的胸膛。

太子和齊王越走越近了。

李世民看見一束陽光正在他們神情倨傲的臉上閃爍和跳躍。

他們其實都還年輕——大哥才三十八歲,正值盛年,或許正在信心滿滿地期待著登基御極的那一天;四弟就更年輕了,才二十四,華美的人生才剛剛開場。然而,就是如此年輕的一母同胞的生命,卻馬上要在自己手中變成兩具僵硬的屍體,變成兩縷慘惻的亡魂。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李世民內心的某個地方又不可遏止地掠過一陣戰慄……

就在李世民神思恍惚的片刻,太子和齊王突然掉頭而去。

剎那間,冥冥中彷彿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動著李世民狠狠甩下馬鞭。身下的駿馬立刻像離弦之箭從玄武門的陰影中激射而出,飛馳在武德九年六月的陽光下。那一刻我們彷彿可以望見,一個英武而決絕的李世民就這樣從陰暗抑鬱的武德一下躍入了華麗燦爛的貞觀,把另一個無奈而傷感的李世民永遠遺落在玄武門鋸齒狀的陰影之下,遺落在不堪回首的武德往事之中。

很多年以後,當日漸蒼老的李世民預感到自己即將結束在人世的這一趟輝煌演出,他總會情不自禁地屢屢回望武德九年那個夏天的早晨。在泛黃的視線和依稀的淚光中,暮年的唐太宗看見青年李世民依舊孤獨地佇立在玄武門下,佇立在那個沒有人願意碰觸的歷史暗角。任世間花開花謝、滄桑變化,任天上雲捲雲舒、日月輪轉,那個年輕的李世民卻永遠定格在那裡——他的目光依然是那麼焦灼而迷惘,他的神情依然是那麼痛切而感傷。

「吾死之年,廿六而已!」

據說晚年的李世民曾經在某種場合發出過這樣的蒼涼一嘆。玄武門的那段悲情往事,也許終歸是李世民一生中永難忘懷的一場靈魂之殤。在這聲宿命般的嘆息中,有誰能窺見這個千古一帝靈魂中深藏的暗傷和隱痛?又有誰能參透這場玄武之殤中有關人性與政治的種種奧秘與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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