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政變的開端 太子李建成「謀反」

許多年以後,當鬢髮蒼白的唐高祖李淵被遺棄在宮城西側那座不事修繕而且乏人問津的大安宮裡,獨自咀嚼生命中最後的孤獨、失落和憂傷時,他將會不止一次地回想起武德七年那個燠熱難當的夏天。

在老病交侵的落寞歲月里,儘管不堪回首的滄桑往事早已把這個老人的生命記憶啃噬得面目全非、斑駁支離,但是那個夏天發生的事情還是無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心底。對於這個從權力之巔遽然跌落並喪失了一切的昔日天子而言,似乎沒有人比他更有理由確信——武德七年夏天是所有悲劇的開端。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一張由慾望、陰謀和殺戮共同編織成的災難之網,便不由分說地朝著李唐皇族的頭頂罩了下來,最終釀成了武德九年那一幕禁門喋血、骨肉相殘的慘劇。

其實李淵一直在努力避免悲劇的發生。

面對建成、元吉與世民之間明爭暗鬥的諸般事實,李淵並不是無所作為、聽之任之,而是一直在他們之間儘力彌縫,煞費苦心地維持某種利益平衡,努力做到一碗水端平。然而,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努力一定有結果,但不一定有好結果。李淵的努力就在武德七年夏天結出了令他難以置信的惡果——慶州都督楊文幹悍然起兵,而太子竟然涉嫌謀反!

許多年後,李淵依然清晰地記得他在聽到這個消息時的憤怒、震驚與錯愕。

太子謀反?

這可能嗎?太子真的是楊文幹兵變的幕後主使嗎?

自從武德六年(公元623年)正月平定劉黑闥之後,太子李建成就有了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他發現自己終於在李世民的面前重拾了失落已久的自尊和自信,而日漸動搖的儲君地位也由此得到了鞏固。此外這次東征還讓他得到了兩個額外收穫:其一是和四弟李元吉結成了政治同盟,一起把矛頭指向了李世民;其二是與燕王李藝(羅藝)深相交結,推薦他入朝擔任了左翊衛大將軍,並將其納入了自己的陣營。

凱旋迴朝後,李建成開始不遺餘力地擴充武裝力量。他私自招募長安及四方的驍勇之士兩千餘人,分別駐守東宮的左、右長林門,號長林兵;同時暗中派遣右虞侯可達志前往幽州,從李藝的舊部中抽調了三百名身經百戰的突擊騎兵,秘密屯駐東宮附近諸坊,準備進一步充實東宮衛隊。

李建成之所以搞這麼多小動作,目的只有一個——對付李世民。

因為他知道遲早有一天要和李世民刀兵相見。

然而,就在那三百名幽州騎兵剛剛進駐長安不久,事情就被人告發了。有人一狀告到了皇帝那裡,李淵頓時感到事態嚴重。一個儲君居然背著朝廷,把一支地方軍隊千里迢迢地調入京師,這絕對是讓人無法容忍的。李淵立刻把李建成召去訓斥了一番,隨後便將東宮將領可達志流放巂州(今四川西昌市),以示懲戒。

李建成很窩火。他比誰都清楚,告密者肯定是秦王的人。可既然是自己違規操作被人抓了小辮子,他也無話可說,只好忍耐。

可有個人卻不想忍耐。

他就是齊王李元吉。

這個一貫凶暴蠻橫的老四,再也不想跟李世民玩暗中角力的遊戲了,他頻頻慫恿太子先下手為強,幹掉李世民。他咬牙切齒地對李建成說:「當為兄手刃之!」李建成覺得時機尚不成熟,沒有答應。李元吉嫌老大優柔寡斷,決定自己找機會動手。

機會很快就來了。

有一次李世民陪同李淵蒞臨齊王府,李元吉遂命侍衛宇文寶埋伏在內室,準備刺殺李世民。李建成察覺之後,及時制止了他。在他看來,老四這麼做簡直就是玩火自焚——在你自己的府上、在天子的眼皮底下行兇殺人,暫且不說成功的幾率有多大,就算得手了,你的手下刺客宇文寶能逃得掉嗎?萬一他招供了,你李元吉就算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就算他不招,你齊王身為他的主人,難道不要負主要責任?現如今誰都知道我和你是一條船上的人,到時候不光你身敗名裂、小命不保,就連我李建成恐怕也難逃干係!

在李建成的極力阻止下,李元吉的暗殺計畫被迫取消。他憤憤不平地對李建成說:「為兄計耳,於我何有?」(《資治通鑒》卷一九一)

武德七年(公元624年)夏天,炎炎烈日炙烤著帝京長安。

李淵發覺整座皇宮到處閃耀著令他頭暈目眩的白光,灼人的熱浪團團包裹著他,讓他渾身乏力、呼吸沉重。除此之外,太子與秦王之間的矛盾衝突似乎也在這個時候進入了白熱化狀態,甚至出現了武力對抗的苗頭……這一切都讓李淵感到心煩意亂。

五月中旬,位於長安以北宜君縣境內的一座山中行宮——仁智宮竣工落成,李淵當即決定去仁智宮避暑散心,紓解一下連日來鬱悶煩躁的心境。為此他特意點了兩個兒子的名:秦王李世民和齊王李元吉,讓他們陪同前往,同時命太子李建成留守長安,負責處理日常政務。

說什麼也不能讓這兄弟仨呆在一起,否則他們准得鬧事。

李淵覺得自己的安排很合理。把這幾個小子分開,自己或許就能在這林木幽深、風景宜人的仁智宮過一個安心而清涼的夏天了。

可李淵並不知道,他的鑾駕剛出長安,有兩個東宮的軍官隨後就押著幾車物資悄悄離開京城,一路向西北方向急行。

他們是太子手下的郎將爾朱煥和校尉橋公山,車上裝的是一大批嶄新的盔甲。

二人奉太子之命,準備將盔甲運往慶州(今甘肅慶陽縣)交給都督楊文幹。

很顯然,這又是一次違規操作。就像前幾次一樣,李建成自以為這次私運兵器同樣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可他絕沒想到,他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秦王的眼睛。他更不會想到,這一次秦王會抓住這個把柄把他往死里整。

六月初,也就是在李淵駕臨仁智宮的同時,爾朱煥一行也走到了從長安到慶州途中的豳州。

而武德七年這場震驚朝野的「太子謀反」事件,就在這一刻東窗事發。

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爾朱煥和橋公山到達豳州後就不再往前走了,而且突然向豳州地方官舉報,聲稱有重大案情要上告。豳州地方官不敢怠慢,即刻將他們送到了天子所在的仁智宮。爾朱煥和橋公山隨即向李淵面奏,指控太子李建成準備與慶州都督楊文幹裡應外合,趁天子不在京城之機發動兵變。

那一刻李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他極度震驚並且滿腹狐疑的時候,又有一個叫杜鳳舉的人也從寧州(今甘肅寧縣)趕赴仁智宮告發了太子。

他的指控和爾朱煥、橋公山如出一轍。

這個杜鳳舉是什麼角色,史書並無記載,但是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他和爾朱煥、橋公山的背後,一定有一種相同的力量在操縱,否則他們不太可能在同一時間發出對太子李建成同樣不利的指控。

面對這接踵而來的控告,李淵再也坐不住了,他立刻找了一個理由傳令太子到仁智宮面聖。無論太子謀反是真是假,李淵都必須在第一時間把他控制住。

接到天子的手詔後,李建成懵了。

出了什麼事?天子為何平白無故召自己上山?

此時的李建成並不知道爾朱煥等人不但已經把他賣了,而且還給他扣上了大逆不道的謀反罪名。所以,他的第一反應只能是——私運盔甲之事又被秦王的人告發了。

私運盔甲雖然不是什麼死罪,但是這一次卻不太一樣。因為運送的目的地是慶州,而眾所周知的是,慶州都督楊文幹是東宮舊部、太子嫡系,李建成當初組建衛隊時就曾經從慶州暗中徵調過一批將士。這些因素綜合起來,極易讓人產生豐富的聯想。何況此前可達志的事情已經是一次嚴厲的教訓,這次又明知故犯,天子一定大為震怒,否則也不會這麼急著召他去行宮。要知道,身為儲君卻暗中與地方將領交結,並且頻頻徵調部隊、私運軍用物資,這些事情堆在一起很容易被人控以一個可怕的罪名,那就是——串通地方將領,陰謀反叛。

想到這裡的時候,李建成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知道此刻的天子是否已經起了這樣的疑心,可他知道這種可能性絕對不會小。

怎麼辦?

幕僚們開始七嘴八舌地獻計。太子舍人徐師謨提議,乾脆起兵,趁天子不在把京師佔了。

這顯然是個餿主意,跟挖一個坑把自己埋了沒啥兩樣,所以李建成並未採納。

詹事主簿趙弘智則提出了一個比較理性的建議,他認為:太子應該貶損車服、摒棄隨從,獨自上山向皇帝請罪。李建成覺得事已至此,也只好這樣了,於是帶著東宮屬官前往仁智宮,在距行宮六十里外的毛鴻賓堡命隨從們留下,然後帶著十餘個侍衛上山。

一見到李淵,太子立刻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極力表明自己的清白,而且「叩頭謝罪,奮身自擲,幾至於絕」(《資治通鑒》卷一九一)。可李淵卻一臉怒容,不為所動,一直到太子表演完了,才命人把太子軟禁起來,當晚只給了他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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