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伊人倚紅妝 第113章 史官

窗前一張長桌上,同樣擺滿了書冊,筆墨紙硯擠在一起,一杯清茶升起裊裊輕煙。

陽光透過紙床,映亮了漆黑一片書庫。老翰林先推開窗戶,將天光放入,卻正對著荷塘和槐樹。

許仙贊了一聲,「這裡真是清雅!」

這些閑職翰林們或許就正應了「大隱於朝」的說法,和那些一心上進的新晉進士不同,他們的生活就是一杯清茶,萬卷書冊,既沒有朱門酒肉的豪奢,卻也沒有宦海浮沉的傾軋,在這些故紙堆中消磨了一世光陰。許仙微微感嘆,若非有那些不得不去做之事,這樣的生活倒也算不錯。

「你看看這本書上是怎麼寫的,嗯,還有這本,這本。」老頭從書堆里翻出幾本書遞給許仙,疾言厲色的道。

許仙接過一瞧,卻是一本《三國志》、《晉書》、《後漢書》,不等許仙反應過來,老頭就又找出《魏晉世語》、《續漢書》、《吳書》等等一大堆書放在許仙的手中,竟有幾十本之多,到最後許仙不得不雙手捧起,抱個滿懷。

許仙無奈的道:「大人,你給我看這些做什麼?」

老翰林登時急了,「做什麼?!要你看看你寫的什麼《三國演義》有多麼大謬不然!」

許仙將懷裡的書丟下,無所謂的道:「既然是演義,當然是假的了。」

「假的!」老翰林一愣,沒想到許仙承認的如此痛快,彷彿將千斤大力打在了空處,胸口就是一悶,調整心神,叱問道:「假的你寫他出來做什麼!?」

許仙坦白的道:「當然是為了賣錢!」

老翰林噔噔噔連退三步,瞪大眼睛指著許仙道:「你,你……」在這君子羞於談利,講究「君子固窮」的時代,他萬沒想到一代才子竟然能說出這種話來,臉色一時之間漲得通紅。

許仙沒想到自己一句話把人家堵成這樣,別再鬧出人命來,連忙上前,在他瘦骨嶙峋的背上一陣猛拍,順便渡入一股暖流,老翰林終於一陣猛咳,順了這口氣兒,坐在椅子上猛拍桌子,大怒道:「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

許仙當然不能跟這樣的老人家置氣,半哄半勸的道:「當時我要編寫醫書,錢不夠用,所寫出的遊戲之作!依我看來,醫書關係人命,非得精益求精,不可有半點錯漏。小說家之言,不過是娛樂而已,哪裡當得了真。」

編寫醫書?老翰林恍惚之間憶起,那時候許仙是出了一本醫書,但他不太關心這些雜學,而且《本草綱目》也遠不及《三國演義》來的火爆,卻沒想到許仙賣書賺來的錢原來是投在了這上面,心中的火氣不由消了幾分,微微鬆口道:「你這倒也算是做了件好事!但君子行事,成仁取義,萬不可待利字掛在嘴邊,沾染了一身銅臭,愧對了聖人教誨,腹中所學。」

許仙笑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用之有道,何愧之有?」

老翰林頓時被震住,露出思索的神色。「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是後世才有的成語,如今被許仙隨口道來,卻有些振聾發聵的感覺。「你,你這話倒是有點道理!」

許仙見這老翰林也並非是那種不通情理,倚老賣老,頑固到死的人。「老大人覺得我那本三國寫的不好嗎?眼下寫小說的又不止我一個,寫秦漢演義不知有多少,您別只衝著我來啊?」《三國演義》大火之後,必然是少不了跟風的。

老翰林推開許仙的手臂,從桌上拿起桌上唯一一本攤開的書,卻正是那本《三國演義》,許仙方才沒注意,原來老翰林正在看著這本書,卻聽他嘆息道:「唉,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你說的那些演義,我都通覽過一遍,都是臭不可聞,遠遠不及你那本書,但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許仙訝然道:「好事?」隱約之間卻有些明白他的意思。

老翰林扶著桌角,慨然長嘆道:「他們的演義只能惑亂一時,甚或貽笑大方,而你的演義卻是要流傳千古,讓後人只知有《三國演義》,不知有《三國志》,誤矣!誤矣!」

許仙有些佩服老翰林的眼光,不愧是寫史的。中國歷史上並不缺少演義,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效仿前人的事迹,但流傳於世的不過寥寥,而真正稱得上名著的卻只有那一本書。

正是這一本《三國演義》讓國人對於三國這段歷史有了特別的感情,若無此書,這段歷史不會如此的深刻,就像是若沒有《世說新語》的妙筆生花,後人就難以如此直接的體會到魏晉士人的風采。

但是真實的歷史確實被扭曲、被改寫了,普通人不會在意真正的歷史是什麼,想起三國,就只會記得「桃園三結義」,「千里走單騎」,這樣的事兒怎能不讓面前的老史官為之唏噓感慨,甚至是不平呢!

許仙勸道:「您也不必太過掛懷,有什麼誤呢?就算是《三國志》也未必全是真的,我們那有個大家就說過,歷史有一半是假的!」

老翰林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誰說的!?」

許仙當然不能告訴,這是毛太祖所云,原話是,「一部二十四史大半是假的,所謂實錄之類也大半是假的!」只能道:「您別管誰說的,像是三皇五帝時候的事,遠在千年之前,文字記載尚且沒有,司馬遷如何得知,不過也是半猜半蒙,再加上一些傳言寫就的,後朝為前朝做史也是一樣。」

老翰林卻並沒有像許仙所預料的那樣著急上火,而是緩緩坐下,目露精光,直視許仙道:「那老夫親眼所見,總不是假的吧!」

許仙被他看的渾身不自在,「親眼所見?見什麼?」

老翰林微微一笑,「今日老夫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史筆如鐵!」言罷將桌上的書冊全都推開,留下一大片空處來,鋪就一張白紙,一撩衣袖,取了狼毫沾滿了墨汁,就在紙上寫道:「許仙,字漢文,錢塘人。母夢仙人入懷,因而名之。」一行黑字清晰的留在白紙上。

「喂喂喂,你這是幹什麼?」

老翰林搖頭晃腦的道,「自然是寫史作傳!」

「為我?我還年紀輕輕的,寫什麼史做什麼傳啊!而且哪有什麼夢仙人入懷!」

老翰林訝然道:「沒有嗎?」

「我怎麼知道!」

老翰林不管不顧的道:「適當的加工也是有必要的。」

「你真的是史官嗎?」

老翰林卻已接著寫道:「其天賦異稟,身高八尺有餘,時人或異之。少讀詩書,過目不忘。」

「還『時人或異之』,我是後來才長這麼高的,哎,真是怕了你了,您自個兒跟自個兒玩兒吧,我先走了!」許仙無可奈何的擺擺手就要離開。

老翰林持著狼毫,斜了許仙一眼道:「走?你這是自尋死路!」

許仙正一步跨出門外,聞言回頭道:「什麼死路?」還有,別盜用我的台詞。

老翰林卻看也不看他,只顧得在那裡奮筆疾書,認真中夾雜著幾分狂熱。許仙想到他寫的是自己,而且準備把寫的這些東西流傳後世,就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你聲名太盛,『天下第一』的名頭更是犯了文壇大忌!其他翰林們已在內院布下陣勢,只等摔杯為號,五十名刀斧手自屏風後掩殺而出,取了你項上人頭。」

饒是許仙心理素質過硬,聽這話也不禁張大了嘴,「你,你說他們要殺我?」且不說「天下第一」的名頭不是自封,就算真是自封的,犯了那什麼狗日的文壇大忌,也不至於做到這一步吧,這是翰林院還是黑社會堂口啊!

老翰林停下筆想了一會兒,道:「咦,說錯了,看你那《三國演義》看的太多了!」

許仙無力的道:「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其他翰林們知道你考中探花,足足討論了半宿,方定下章程來——要給你個下馬威。」

「你們討論了半宿就討論出這麼個結果來?太沒效率了吧!」

「又討論了半宿,才想出怎麼對付你。」

「那豈不是一夜沒睡?!」

「你就不問問他們想怎麼對付你?」

許仙吐了口氣,順著他問道:「他們想怎麼對付我?」恍惚間明白為什麼一路走來都沒有遇到幾個人。

老翰林猶豫了一下道:「老夫本不該泄露我翰林院的機密,但看在你一片赤誠的份上,終不忍你一世英名化作流水,你且附耳過來。」

許仙連忙湊上前去,聽那老翰林道:「他們要用瞞天過海,以逸待勞,樹上開花,笑裡藏刀等諸般妙計,環環相扣,結成一套連環計,來對付你。」

許仙聽的一頭冷汗,「能不能簡單點!」老翰林一字一頓念道:「七絕對!」

許仙大驚道:「七絕對?」沒聽說過啊,難道是什麼兵器?

老翰林很肯定的點點頭道:「對,就是七絕對?」

許仙深吸一口氣,「能不能再具體點?」

老翰林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道:「具體來說就是七副對聯!」

許仙一陣無語,「原來這麼具體啊,我還以為又是作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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