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笑憑闌 第九十九章 南齊雙帥

死亡前一刻,心志特別清明,她忽然覺得四面的驚叫特別響,人聲特別喧囂——只是一角混戰,就算她要被砍中,似乎也不該這麼多人驚呼?

她霍然睜開眼,第一眼還是看見閃電般劈向自己面門的刀。

電光石火間,還看見霍然轉身的蘇亞驚駭的眼神,還有趙十八在跳起大叫……

她心中模糊地飛快地掠過一個念頭——他那麼興奮幹嘛?跳那麼高,也不怕被當做靶子……

刀將落下。

忽然人群一陣騷動、推擠、奔逃……在她身前的一個人猛地似乎被身後大潮推動,猛地倒下,砰一聲將她撞倒,隨即她聽見咔嚓一聲,伴隨一聲被淹沒的慘叫——那一刀,砍在了那臨時替身的後頸上。

她怔然,不確定發生了什麼,想爬起,卻推不動身上的人。她躺在地上,看見許多雙穿著草鞋的腳,慌亂地從她眼前蹦跳狂奔而過,四面都是五越人驚慌的叫喊,人潮用比先前更快的速度,退了下去。

前頭趙十八在大喊大叫,狂舞跳躍,聲音里滿是絕處逢生的歡喜,「哈哈哈哈哈哈你小子來了!你小子來啦!哈哈哈哈來得巧來得好來得妙啊!哈哈哈回去我一定給你姐說幫你表功啊啊啊……」

她呆了一呆,有一瞬間沒反應過來。

反應過來時,忽然又覺得荒謬。

當初那般的想他出現,他沒有出現,如今什麼都不想,他卻能在這樣的時刻,巧而又巧地到來。

她扯扯唇角,想笑,忽然眼底便蒙了淚。

她想起身,也想像趙十八那樣歡呼喜悅,但忽然便渾身軟軟,失了力氣。

前頭有大批奔馬揚蹄而來,遠遠地旌旗如林,她被屍體壓著,看得見遠處最前面飄揚的旗幟,一面「天順」,一面「邰」,在風中獵獵。而她身後,五越人如潮捲去。

萬軍狂奔,逐敵於她身前。

只一霎,那些兵馬已經卷到近前,老遠地她聽見邰世濤的聲音,清朗而堅定地響起,「十三……哦不……十……八兄,別來無恙!請恕世濤正在執行軍務,無法下馬拜見……」

「你去!你去!」趙十八大笑,連連擺手,忽然又叫,「哎世濤,容……」他回頭,尋找容榕蹤跡,這才發現容榕不見,驚得臉色一變,隨即才看到被死屍沉沉壓住的容榕,急忙大叫:「哎她在……」忽然一陣風從他身邊狂掠而過,竟然是邰世濤不及下馬,帶著軍隊,將要卷過道路,眼看最前面他的馬蹄,就要踏上路邊屍身——

趙十八慘叫:「屍體下面有……」

容榕此刻也心中狂跳,邰世濤似乎急於追逐那批五越人,來得極快,她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就看見他高大馬身的陰影已經降臨自己頭頂。

難道……難道自殺沒死成,卻要死於他的馬蹄之下?

她苦笑一下,覺得命運真是讓人無話可說。

「恢律律——」一聲長嘶,四面風聲一卷,隨即一靜。

趙十八的慘叫聲戛然而止,蘇亞撲出的身形一頓。

容榕忐忑地睜眼,就在死屍之下,傾斜的一角天空間,看見半空高懸的馬蹄,馬腹擋住了大半的陽光,只留一大片燦爛的金,在那人飛揚的鐵色衣角尖閃爍。

那般驟然停馬,半空勒韁,以至於他手臂繃緊,線條如鋼鐵般,在她視野里延展。

又是一聲馬嘶,馬蹄終於落下,踏在她身邊地麵灰塵四濺,離她的衣角只有三寸。

逆光,日色橫射,她看不清他的顏容,只覺得那段目光將自己籠罩,帶三分驚異,三分複雜意味。

她漲紅了臉,忽然驚覺此刻自己的姿態太不雅,可是死人真的很重,她用儘力氣,拚命推……

身上的屍首忽然被掀掉,一隻手遞到她面前。

她怔怔地看著那隻手。

四年不見,生死之境別離,再見依舊是生死之境,她卻忽然失去勇氣,不願再看他的臉,只盯緊那隻手。

這隻手比印象中黑了些,當年的薄繭已經磨硬,指節修長,看來有力。

她恍惚記起自己不曾碰觸過他的掌心。

那手頓了頓,並沒有停留,很乾脆地遞上前,抓住了她的手,一拉。

容榕有點茫然地站起,一抬頭,對上對面男子的眼眸。

四年,少年成青年,不知何時,也生了淵停岳峙的氣度,不算高壯,卻如山巍巍而立。

他眼眸烏黑晶瑩,閃爍琉璃般的光彩,依稀還是當年的眼睛,唯一不為風霜所改。

邰世濤也在看著她,四年,當初稚氣尚存的活潑少女,如今已經成就沉靜美妙顏容。眼神澄澈,搖動著這一天的日光碎影,每一幕影子,都似乎是當年海上相遇,生死與共,浪花和水波,打濕青澀的記憶。

四目相對,四面便忽然一靜,呼吸到此處放輕,怕將躡足而來的舊事驚擾。

忽有哨聲響起,尖利。

他一驚,仿似忽然醒來,竟然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一笑看得她心中一悲又一喜,恍惚少年。

隨即他蹲下身,撿起一樣東西,要放到她掌心,她怔怔地還不知道接,他上前一步,忽然舉手,靠近她的臉,手臂抬起,整個圍住了她的臉——

她大駭,心砰砰跳起,下意識要讓,忽覺耳垂一痛,隨即他已經退了開去,混雜著征塵和青草香氣的男子氣息一近便遠,衣角翻飛而起,將一片日色遮沒,他已經上了馬。

他在馬上揮揮手,指了一隊士兵留下,隨即對趙十八歉然一笑,揚鞭。

「啪。」鞭聲脆響,駿馬揚蹄,捲起一片煙塵,在前方官道上一閃不見。身後更多騎兵立即跟上,黑色的鋼鐵洪流,怒龍般遠去。

蘇亞扶著她避到一邊,歡喜地道:「世濤留了一隊士兵保護你,軍方一路通行更方便,這下好了。」

她心中似熱,又似涼,悲喜交集,胸中似有潮起,梗住咽喉,渾渾噩噩也未將蘇亞的話聽在耳中,只下意識抬手,緩緩摸了摸耳垂。

耳上,一枚沾了泥塵的碩大粉紅珍珠耳墜,在指尖圓潤地顫動。

那顆粉紅耳珠,生死之刻,墜落塵埃。

在下一刻驚喜的相逢中,被他輕輕撿起,戴回了她耳畔。

……

九月十六,五越宣布立國之日,整個南齊也在震動,李家這一手讓南齊朝廷震驚,萬萬沒想到,江湖草莽,也能左右天下局勢,萬萬沒想到,素日交好朝廷的武帝世家,竟然是五越之主的遺脈。

若是平時,眾人不過一驚一笑,隨便派外三家軍哪支去平了也罷了,然而此刻,內憂外患,兵臨城下,五越在此時要求獨立,並有佔據南齊北地之勢,對現今的南齊,實在是不小的衝擊。

消息傳到皇宮,景泰藍吁出一口長氣,忽然想起當年隨麻麻前去北嚴,馬車裡那段對話。

「她是我的……」

「是。」

「你別搶……」

「若我想搶呢……」

「……我和你換。」

「您拿什麼來換呢……」

當日戲言,一語成讖,他想要他拿什麼來換?極東一地,北部江山?

那時年紀小,但這話依舊記得清晰,或許當時李扶舟的笑容太含蓄,或許他內心深處有所感應。

這一天……終究是來了。

消息傳到郡王府,容楚負手而立,看庭前落花,悠悠停泊於花池。

很多事彼此心知,也曾用盡心思,但望不必走到那一步,然而終究走到那一步。

可即使走到這一步,他也始終也沒能明白,李扶舟到底是怎樣想的。

當初救助叮叮噹噹,他聽說,李家曾有不少人反對,是李扶舟力排眾議,將孩子接上山;孩子上山後,又有人開始動歪心思,建議他扣留這對孩子,奇貨可居,他將諫言的人遠遠打發出去,終生不許回神山;他似乎很單純地照顧兩個孩子,明明知道他們的重要性,卻從未想到憑藉他們的身份和他給予的恩德,去要求容楚和太史闌什麼。

容楚淺淺一笑,或許,這正是扶舟的高明之處吧。

李扶舟不要,不提,不望報,那麼他和太史闌,尤其是重情義的太史闌,才會束手束腳。

他微微嘆息,看向前方半山上的高閣——自從李家起事消息傳來,她就將自己關在那裡。

這個消息,對她打擊,想必也頗大。

打擊的不是李家起事這件事本身,其實這事他和太史心中有隱約有預感,之前摸到了太多蛛絲馬跡,稍稍清理便能猜到大概,只是當這一日終於到來,終究不能免內心失落。

當真相剝脫,往事凸現,那些過往的美好,便似乎都染上了雜質,變得不再純粹。

無論如何,那是她曾經真心喜愛過的一切。

似是感應到他的注視,那扇門忽然打開,太史闌從裡面走了出來,她依然整潔,利落,腰間緊束,手拿長劍,一副要上城巡視的裝扮,和以往每天一樣。

只有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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