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笑憑闌 第九十八章 武帝江山

天亮了。霧氣似乎在一刻間散盡。

在城下佇立如鐵的季宜中,慢慢抬起頭。

城頭上遠遠出現一個人影,行色頗有匆匆之態,正是太史闌。

她立於蹀垛之前,雙手握緊嶙峋灰石,看著城下抱著人頭的季宜中,同樣臉容如鐵。

緊趕慢趕,終究晚來一步,或者,這就是命。

遠處季宜中,懷抱人頭的姿態如此愴然,太史闌閉上眼,微微一嘆。

自從她有了兒女,昔日如鐵內心已經軟化,已經很能明白,痛失愛女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遠處季宜中忽然抬頭,向她看來,隔著這麼遠,目光依舊厲烈如劍,似要跨越蒼穹,將她刺穿。

太史闌心中一震,有不好預感。

隨即她便看見整個天節大軍,在旗號指揮下,開始穩步上前,黑色方陣發出沉悶的嚓嚓聲響,震動大地;看見天節旗幟緩緩升起,將那一抹凄艷朝霞染亮;看見大旗下,季宜中慢慢抬起長劍,劍鋒所指,是她。

她聽見老將悲憤沉雄的聲音,響徹晨曦。

「季宜中一生為國,從無一刻背叛之念。今日陳兵城下,只為誅殺竊權惑君之佞臣。求陛下立斬太史闌,慰我天節將士之苦!」

他身後,千萬將士步步推進,齊聲大喝,喝聲捲起獵獵大旗,湮沒霞光中巍巍雄城。

「求陛下立斬太史闌!」

「求陛下立斬太史闌!」

喝聲里,紅日射萬千光芒如血,在天際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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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六年九月十二,天節反。

季宜中陳兵城下,劍指城頭。不過老帥口口聲聲不承認反叛,他打著皇太后的旗號,要求麗京交出太史闌。他表示太史闌多年來把持軍權,為人跋扈,又身為女子,絕非天下總帥之選。更兼行事張狂,殺人如麻,若重用亦絕非國家之福。而陛下多年來對其寵愛逾恆,令其越發驕狂,行事不遵臣子之道,若令其繼續竊據重權,手握南齊重兵,必將給南齊帶來不可挽回之絕大禍患。

而他季宜中作為三朝老臣,受先帝之命以天節捍中樞,為人臣子不能為周全自身而避讓於天朝大患,季某人為陛下萬年江山計,當不惜此身,誓除此獠。並表示,若陛下斬殺太史闌,他必立即退兵自縛請罪於御前。若陛下依舊不明此中利害,一力袒護奸臣,他也只能行非常手段,受皇太后之命,先為陛下剷除此害。待太史闌伏法,他亦會立即退兵,交出兵權,自刎於城前——有無反心,可以此為證。

季宜中更請飽學鴻儒,列《梟臣太史罪狀二十一》,昭告天下,其中有「肆無忌憚,濁亂朝常;擅權專制,剷除異己;勾黨斥逐,不容正直;不尊師道,伏殺總院;奪取光武,納為私軍;殘暴不仁,淹俘上萬」等等。

所謂淹俘上萬,說的自然就是當初太史闌下令處死耶律家族私軍之事;至於伏殺總院,奪取光武,說的是當初太史闌回二五營,和二五營總院發生衝突,之後乾脆殺了總院,二五營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之後得了自由,跟隨太史闌到了靜海,最後成為她的親信私軍,是為蒼闌軍前身。這倒是很少人才知道的事,也不知道季宜中從哪裡挖掘得來,此事早已沒有證據,想必多半出於猜測。

這算是太史闌比較有非議的兩件事,確實從側面證實了她的冷酷決斷,難為季宜中搜集罪狀這麼全面,可見是用了心,必要她身敗名裂,身死城下。

景泰藍自然不會同意這樣的要求,朝中難得此次也全部贊同他的意見,一方面,皇太后不是皇帝,就算季宜中扯著她的大旗,依舊名不正言不順,而且還有離間天家母子的味道——哪有奉著母親和兒子做對的?無論如何,陛下才是皇朝正統,無論如何,季宜中有委屈,也只能請求或接受,而不是陳兵城下,以大軍相逼。如果朝廷這樣答應了他的要求,那麼陛下顏面何存?朝廷顏面何存?以後擁兵大將個個都學著來這一手,南齊焉有寧日?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太史闌本身也是擁兵大將,她的主力雖然不在麗京,此刻卻正在星夜趕來,京衛指揮使也曾經是她的舊屬。人都是很現實的,如果太史闌不掌軍權,此刻近在咫尺的天節反水,保不準眾人也就一繩子捆了她去退兵了。

雙方在麗京城門下對峙,整個南齊都在惶惶不安。

此刻,極東,乾坤山,乾坤殿。

往日肅穆卻人來人往的乾坤山,最近行人少了很多,道路側,房屋旁,殿宇邊,看似一切如常,仔細看的話,卻常能看見一掠而過的黑影。整座山的氣氛充滿壓抑和神秘,布局外松內緊,似滿弓的弦在慢慢拉住。

山下託庇於李家的住戶,近日也少了很多,一部分人被轉移到山上,一部分人離開。

而山頂乾坤殿周圍,則更是崗哨密布,不見人蹤。

殿中卻明燭高懸,坐滿了人。

不年不節,武帝世家平日里很少人來得這麼齊全,此刻滿殿高冠,人人正襟危坐,肅穆相對。

大殿最上頭雙龍屏風,龍首猙獰,雙眸幽紅,冷然俯視天下。前列古銀寶座,座上五種異獸,分別飾以黃藍黑青紫五色。

座上有紅衣人,單手托腮,似聽非聽。

紅色衣袍如血河,自古銀寶座上流下,色澤濃重妖艷,熠熠若有血光。衣服的肩頭,袖口,袍角,腰側,以及背心,有五處獸形刺繡,也分別是黃藍黑青紫五色,綉工精緻,形貌猙獰妖異,殿中有風過,紅衣微微起伏,那些獸似也聳肩咆哮,要騰躍而出。

衣裳妖異,那人袖口露出的手腕卻潔白,手指修長如玉,指上一枚深黑色泛著藍光的戒指,光澤幽深,襯得那半張臉臉色極白而唇色極紅,眼眸深若靜水。

武帝李扶舟,高踞座上,聽著底下長老們的爭論。

「麗京已經被天節軍圍困,季宜中的天節,歷來是外三家軍中最為武器精良,彪悍善戰者,他一反,如今正是我等大好時機……」

「季宜中似乎只是欲報殺女之仇,只針對太史闌……」

「就怕他虎頭蛇尾,被朝廷勸退,那時我等起事,也難以令南齊朝廷左右受制。」

「朝廷要如何勸退?交出太史闌?這不可能!聽說小皇帝對太史闌言聽計從,絕對不捨得拿她的命換平安。再說太史闌本身也手掌兵權,她的蒼闌軍已經緊急北上……」

「既然如此,我等為何不立即起兵?難道要等著朝廷解決了季宜中之後再出手?」

聽到「起兵」二字,李扶舟神色不動,只眉尖隱隱跳了跳。

埋在內心深處的想望,周密執行了多年的計畫,數代人窮盡心思的追逐……他曾以為這是命是定數,他曾期待這一生能夠親見廢墟重建那一日,然而忽然一日,心思翻覆,到如今,當這個詞終於走到面前,他卻已不復當年熱血,只覺心驚。

他眸子緩緩下望,滿殿人臉色赤紅,眼眸有光,都沉浸在一種「大時代即將到來,百年夢想,復國在望」的興奮期待之中。

沒有人如他心驚,沒有人懂他心思翻湧。人人都將「起兵」二字說得口沫橫飛輕而易舉,似乎旗幟一起,國家立成。

他溫和,卻又有點倦地笑了下。

罷了。

勸過,也說過,甚至被警告過,但數百年的執念,豈是區區言語可解。

就這樣吧。

……

「我等起兵是必須的,但起兵之後便要立國,可先主上的傳國佩還沒有找到,沒有那東西,我們就難以證明自身血脈,就難以令那些族人承認我們的地位,到時候再起反覆,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照你的意思,一日找不到傳國佩,一日就不起兵?如果終生都找不到呢?是不是我們就永遠不起兵?」

「是啊,這大好機會,怎可不把握!南齊現今四面戰火,正是我等出手最好時機。西番雖然被打殘,但援海軍被東堂牽制,天紀則還留在西北一線,太史闌的蒼闌軍趕赴麗京,即將和天節軍對碰,無論誰有傷損,對我等都有百利而無一害!錯過這次,下次這樣的機會,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可是如果麗京那邊很快得到解決呢……」

「怎麼可能很快!十五萬天節軍又不是擺設!再說就算很快解決,我等也勢在必行!當初天聖皇帝一統五越,何等豐功偉績,誰知被小人背叛,又被南齊請來的那個神棍壞了一萬陰兵,功虧一簣,天聖皇帝屍首不全,皇室血脈流落江湖,我等和南齊皇室此仇不共戴天!如今我們隱姓埋名數百年,好容易有了機會,便是冒險也應該……」

「麗京不會很快解決。」一直閉目似聽非聽的李扶舟,忽然開口。

他一開口,激烈爭論的眾人立即安靜,凝神聽他說話。

李扶舟卻又不說了,只慢慢轉著手上的指環,指環幽光閃耀,越發映得他眸子深邃如淵。

一旁的前任家主解釋道:「我等一直和麗京那邊有所聯繫,季宜中確實不可靠,但有人有辦法奪取他的軍權,好歹要在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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