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笑憑闌 第三十七章 舊情難忘?

裡頭咔嚓一聲,趙十四忍不住掀開車簾,便看見座位下的木條生生被容楚掰碎了一塊。

幽暗的光線里,鄭大夫額上的汗比容楚還多,容楚看見趙十四,居然還偏頭對他笑了笑,手指一松,木條早已碎成粉末,一些木刺刺在他掌心裡。

趙十四也似被那一笑刺著,唰地放下車簾,怔怔半晌,抬手一鞭子抽在空處,「老夫人知道,不知有多心疼!就該讓她心疼!」

周八無言拍了拍他肩膀,知道他這是無處發泄,連老夫人都怪上了。

說實在的也真不知道該怪誰,似乎該怪太史闌,但她的離開完全在情理之中。以她的性子,在容府受了那麼多的委屈,沒有動手或者奪門而去,完全是看容楚面子。誰都知道這樣的容府留不住她,她也絕不會留。

她雖離開,也對容楚有了最重要的交代,何況她的離開,也有為容家出頭的深義,容家待她不夠好,她卻在關鍵時刻再三指點老爺子,容家上下,現在對她再說不出什麼來。

想來想去似乎也只能怪那老兩口太迂腐,被太史闌的豐功偉績嚇住,寧娶賢不娶能。平白令容楚和太史闌天各一方。

周八看著天,倒沒趙十四那麼憤怒,眼神里還有微微欣喜,道:「受點罪也好,太史闌一心疼,保不準肯回來。」

「你做夢呢。」趙十四嗤之以鼻,「倒是你,是不是打算跟著去?順便把你的沈梅花逮回來成親?」

周八冷哼一聲,不理他。

沈梅花原本應該留在京中和他成親的,結果太史闌在容府受到冷遇,沈梅花聽了京中諸多賞梅宴的流言,一怒之下乾脆跟太史闌跑了。

周八發誓遲早要把她給逮回來。

車簾響動,鄭大夫下車來,滿頭大汗,神情卻是讚佩的,道:「國公真乃偉男子也!」

「怎樣?」兩人齊聲問。

「三天之內綁緊完全固定,一動也不能動,三天之後當可痊癒大半,可以做輕微動作,但還是要注意。短期之內不要行走。」大夫似乎猜到什麼,低聲道,「如果一定要趕路,必須用鐵架牢牢固定。」

周八點點頭——主子早已準備好了。他當真做什麼事都想在前面。

鄭大夫嘆氣告辭,兩人不放心容楚,掀簾進入。容楚斜靠在車座上,神態如常,只是臉色更白,如落霜的紙。額上的發都已經濕透,烏黑地黏在額頭和頸項,越發顯得肌膚如雪蒼白。領口向下也是濕漉漉的,用手似乎都能擠出水來。

天知道他剛才承受了多大痛苦。

他依舊向兩人笑笑,夕陽光影下睫毛如金,眸光流轉,神態有掩飾不住的虛弱,兩人瞧著,卻心中震動,似邂逅承難人間的神祗。

真正鐵骨錚錚當如是,非常顏嬉笑可掩。

「愣什麼?」容楚輕聲道,「快過來給我換衣服。」

兩人手忙腳亂將容楚早已汗濕的里外衣服剛換掉,來迎容楚的容府車子就到了,兩人暗暗佩服主子計算人心一絲不差,猜到他受傷的消息會傳出去,猜到容府大概會在什麼時候來接,所以來不及再找地方正骨換衣,乾脆在半路上迅速解決。

容府的馬車接了容楚回去,容彌萬萬沒想到兒子豎著出去橫著回來,連連頓腳,又罵趙十四周八沒有好好看護主子。

趙十四深感委屈——還不是你們這老傢伙棒打鴛鴦,才逼得主子不得不苦肉計脫身?

容府里好一陣忙亂,接了容楚要回房,容楚道:「父親先不忙睡,等著迎客。」

「誰?」

容楚笑而不語,眼望著城西北的方向,悠悠道:「算著也該知道了。」

……

城西永慶宮。

「容楚受傷了?」宗政惠從床上坐起,望著對面康王,一臉震驚。

康王瞄著她神情,淡淡冷哼一聲,「你倒對他當真關心。」

宗政惠好似沒聽見他的話,愣了一會兒,才又躺下去,笑道:「你說這話有什麼意思?我只是驚訝,並且有點歡喜來著。」

「你歡喜倒是對的。」康王摸摸他保養良好的小鬍子,慢吞吞地道,「他若真躺倒了,這麗京就是我們的。」說著又嘆氣,「怎麼就那麼巧?竟然把那石頭撞出來了。沒砸著皇帝,砸死容楚也不錯啊,這下好了,打草驚蛇,御書房的布置全沒用了。」

「當初我就說你這打算不對,太過顯眼。」宗政惠冷哼一聲。

「便如你那打算又如何?布置那許多人手,你出宮又有誰能給你送信?」康王冷笑。

「你!」宗政惠柳眉倒豎。

她一怒,康王立即就軟了,笑吟吟靠前一步,拉起她的手,輕輕撫摸道:「彆氣彆氣,我這不也是心疼你嘛。」

宗政惠下意識要抽手,康王臉色一變,宗政惠的手半途停住。她低著頭,長發落下來遮住臉上神情,再抬起頭來時已經是一臉的笑,「行了。咱們最近心氣都燥。各自收斂著吧。還有多少大事沒辦呢。」

康王也笑,看了看帘子外,宮女太監都站得遠遠的。

永慶宮現在也不如一開始森嚴了,時間久了,水潑不進的守衛也出現了裂縫,再加上喬雨潤的一直努力,現在康王已經可以偷偷偶爾進來,並且避開人和宗政惠說上半個時辰。

宗政惠趁他回頭,不動聲色把手從他掌心抽開。那隻被握過的手,悄悄在身後被褥上反覆擦著。

她覺得噁心。

以前沒這麼噁心,自從這男人想辦法要去了三衛的軍權和那道遺旨,卻在關鍵時刻不敢動手,坐失良機之後,她便越發憎惡這個沒用的男人。

憎惡自己當初怎麼就選擇了他?然而回頭想想,除了他無人可選。

終究是孽緣……

恨歸恨,如今和當初一樣,無所選擇無人依靠,只能靠著他。她原以為一年太后生涯,足可以培植出雄厚有力的從屬,從此後再無人能撼動她。然而她終究沒想到,女人在政壇天生弱勢,事到臨頭,竟然一個懷孕生子就失了先機,被人捂了嘴巴往偏宮一送,以往的那些親信屬下想聯繫也聯繫不成,費的那許多功夫,花的那許多心思,眼看著便付諸流水。

她一旦被關得久了,皇帝和三公的權勢越發穩固,滲透朝政,那些布置下的暗棋,昔日的忠心從屬也就不再存在,到時候她便是出來了,也是一無所有。

她握緊手指,長長指甲陷進掌心,心中無比痛恨先帝的前皇后和那幾個寵妃。她當初進宮時,因為容貌出眾性情活潑,很受了一陣寵,卻也因為太年輕太驕縱,在宮中那幾位手中很吃了一些苦頭,盛寵不長便被黜落,之後幾起幾落,風雲翻覆,始終處於宮中貴人的傾軋之中,也沒有多少機會去培植自己的勢力。直到她冒險得了景泰藍,才一舉翻身,也正因為景泰藍給她帶來的好處,她終於知道子嗣在皇族的重要性,便把險又冒了下去。

第一次懷孕她鹹魚翻身,一舉封妃;第二次懷孕她直接打倒了那幾個根基深厚的宮妃,打消了皇帝最後的猶豫,在皇帝病榻前臨危受命,得到了如今的地位。誰知道成敗難料,這個孩子成就了她也害了她。

更可恨的是,她失去了這許多,而面前這個人依舊不痛不癢,她甚至不知道他心裡的打算。

「定啟。」她呼喚著康王的表字,沉沉地道,「……無論如何,這個仇,必須要報。」

「我知道我知道。」康王拍著她的手,神情誠懇。

瞧在她眼裡,卻是敷衍的態度,她恨恨地一翻掌,握緊了他的手指,「你如何能這般雲淡風輕!那也是你的——」

「閉嘴!」剛才還笑嘻嘻的康王臉色一冷,「你說的什麼胡話!」

他將她的手冷冷一甩,皺眉道:「你真是病糊塗了!快點好起來罷!」

康王身子向椅子背上一仰,滿臉厭倦地不想再說話,他發現宗政惠經過這次挫折,雄心未失,人卻變得越發喜怒無常。早先他還願意費盡心思多來瞧瞧她,如今每次不過三兩句就開始吵架,心中也難免無趣。今天坐下來還沒半刻鐘,已經吵了兩次,這女人什麼渾話都敢說,如何使得?

宗政惠瞧著他臉上陰晴不定,心中恨極——若是以前她還在景陽殿,他敢這樣對她?

這男人終究不可依靠!

她深呼吸幾次,努力將氣息平復,兩人面對面不說話,宮燈微黃的光在兩人之間打下淡淡的黑影,溝壑一般。

良久之後宗政惠才道:「我想去瞧瞧他。」

正在走神的康王愣了一會才想明白她說的是誰,臉色一變,冷笑道:「你還是不死心?」

「你想到哪裡去了?」宗政惠嗔他一眼,「我這不是想看個究竟?你知道的,容楚這人詭計多端。」

「有太醫院的證明,有御書房侍應的太監看見,還有那許多官員眼見,假應該是不會有假。」康王臉色沉冷,「只是這個混賬,一點由頭都不肯放過,竟然就敢趁這機會,封鎖御書房,清洗全宮,看著吧,下一步就是宮人換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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