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喬雨潤氣得滿身發抖,進退兩難。
沖,不能,她今日下令讓下屬以生命墊道,明日她就會再也沒有一個下屬。
打,不能,神工弩殺氣騰騰等候,這弩還是她送給太史闌的。
等,不能,太史闌竟然不帶人出來,要在這裡和她死耗著。
一直圍困,不能,時辰一久,大佬們都會帶人過來查看,到時候西局就是一個「圍困昭陽大獄,意圖搶劫證人」的罪名,刑部尚書幫她也沒用,三公雖然不是主審,可能量大著呢。
喬雨潤盯著黑暗中,左右擁衛中端坐喝茶的太史闌,心腔一陣陣緊縮。
自從遇上這個女人,她就一次沒贏過!
一次沒有!
無論如何苦心計算,精心策劃,使盡計謀,那個冷酷的女人,都能用她匪夷所思的想法,將她的計畫粉碎。
然而時至今日,喬雨潤依舊不甘心,她不認為是自己不夠強,不如太史闌,只恨自己受制太多,頂頭上司太無能,太后又離得太遠,並且垂簾不久,也不能肆意用權,導致她處處被動,堂堂西局指揮使,鬥不過一個昭陽同知。
此刻她看著這個時候還能悠然喝茶的太史闌,想不顧一切下令衝上去,想炸爛神工弩,想將這整座牢獄炸毀,干它個痛快。
可是她不能。
不僅不能,還要無力地看她喝茶,然後退走。
看著這一刻,在護衛擁衛中端坐,氣場驚人,隱然睥睨的太史闌,忽然想起另一個女人。
很多年前,她在那座冰冷宮闕中第一次看見她,當時她也是孤獨端坐,身周無人,卻依舊傲然抬著下巴。
當時她對她說:「喬女官,跟著我,要麼死得痛快,要麼活得張揚,你自己選。」
她選了,之後多年,跟著她走出冷宮,走到景陽宮,走到龍床御榻旁,直到走到那驚聲亂影,簾幕重重的一夜……
她忽然打了個寒戰。
從那樣驚悚的回憶中走出來,需要勇氣和力度。
隨即她聽見前頭傳來嘈雜的人聲,想必僵持太久,大佬們終於派人來查看了。
她深深吸一口氣,不甘地盯太史闌一眼,一揮手,「退!」
西局探子們如蒙大赦,退得比兔子還快,太史闌不著急,等看到大司徒席哲終於親自出現在後院,才緩緩起身。
大佬們是不能隨便離開在審的公堂的,只有出現意外情況才可以,「久久人犯不能押到」就算特殊情況了。
在席哲到來之前,神工弩又重新蓋好油布,推回暗處。
席哲遠遠地過來,此處已經恢複平靜,席哲還是從地上凌亂的腳印看出了先前必然有一場緊張的對峙,然而此刻,他看看四周袖著袖子亂看的京城府兵和西局探子,不禁詫異地盯了太史闌一眼。
用腳指頭想也知道,這些人一定曾經圍困過太史闌,也一定想要下手,不知道這個太史闌,是怎麼不動聲色令他們退下的?
真真人如傳說,神奇。
席哲原本對太史闌印象不好,總覺得傳說難免誇大,這個女子堅持把陛下帶在身邊,只怕難免存著挾天子以令諸侯心思,此刻雖然擔心猶在,卻已經在轉著一個新的念頭——此女好好培養,或可將來成為我等一大助力!
「太史闌。」他立在牢門前,緩緩道,「人犯如何還未帶到?」
「大人稍候,人犯剛才受驚暈厥,正在救治,此刻已經好了。」太史闌聽出他語氣的和緩,也有點詫異。
隨即她走到那龍莽嶺二當家面前,那人被五花大綁,滿面猙獰,正恨恨地盯著她,道:「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我那麼多兄弟死在你手裡,你休想我說出你想聽到的話!」
「你中暑了。發昏,我給你治治。」太史闌蹲下身,手腕一翻,人間刺淡藍的刺尖,刺入他的腕脈。
那人身子一僵。
「馬上,你就會知道你該說些什麼了。」
等了一會,確定藥力發揮,太史闌站起身,點點頭,火虎等人將眼睛發直的案犯帶出,交由席哲。
席哲看看這人,不確定地對太史闌看了一眼,太史闌負手點頭,示意放心。
人犯被帶上堂。
等太史闌稍後一步回來時,人犯已經在堂上滔滔不絕,無視於刑部尚書的打斷,監察御史的打岔,西局喬雨潤的怒斥,以及堂上各種小動作,就像瞬間得了話癆。
他竹筒倒豆子般,將龍莽嶺盜匪和通城官府達成的協議,以及每年交納的銀兩數目,以及如何在官兵保護下打家劫舍的光輝事迹一一列明。
這些人大多時候扮演流寇,幫助通城和北嚴張秋等人剷除異己,還曾在多年前將一家不聽話的商人滅門,最後夥同北嚴張秋、通城縣衙將那人萬貫家產瓜分,這人記性極好,連每個人具體分了多少,都說了個詳細透徹。
這人作為龍莽嶺主管財務的重要人物,還背出了那些年和通城北嚴的銀兩往來,數目之大,令人咋舌。更說出龍莽嶺大當家,其實在北嚴有家小,兒子還通過張秋,拜在康王門下管家名下,還得了個記名校尉的虛銜。又說每年如何通過漕幫,將搜括來的銀兩運往京城,有時交割於一位姓馬的臉有黑痣的男子,有時交割於一個娘娘腔的青面男子。
聽到這裡時,堂上眾人都神情緊張,太史闌忽然打斷他,問他,「你記憶中,交割最多的一筆銀子,是哪次?」
那個二當家毫不猶豫地道,「當然是今年春那一次!就是北嚴暴雨,潰壩之前!」
「大概有多少銀子?」
「不知道數目,是北嚴張府尹親自命我趕到北嚴,然後又喚來了我的漕幫兄弟,說有一批東西要送上京,交給馬先生,東西是歷年來最少的一次,就一個錦盒子,份量也不重,可瞧著張府尹那神情,緊張得好像捧著萬兩黃金,再三囑咐我們多派人護送,萬萬不可有差錯,後來我兄弟按捺不住好奇,悄悄開了鎖,他以前做過偷兒,開鎖從無痕迹,打開來一看,嚇!」他眉飛色舞地道,「你們猜,怎麼著?」
堂上大佬們啼笑皆非——這是怎麼了?哪裡還像個將死的重犯?繪聲繪色口沫橫飛,都快成說書一樣了。
反常,反常。
刑部尚書覺得自己審了一輩子的案,也沒見過這麼離奇的!
大佬們眼角都往太史闌臉上瞟——嚇!怎麼做到的?怎麼做到的?迷魂術嗎?
「哇呀——」沒人捧場的說書人,自娛自樂地一拍大腿,「銀票啊!好多銀票!匯通錢莊全新兩千兩面額銀票,齊整整,新嶄嶄,足足一千張!」
一瞬間所有人張大了嘴。
反應慢點,剛在心中推算出這價值的監察御史,「啊」地一聲,險些叫了出來。
兩百萬兩!
十兩銀子可供三口之家中等水平過上一年,兩千兩銀子可以買三進三出青磚白牆嶄新一座大院連帶傢具齊全。
北嚴一府一年上交的稅銀總額,不過如此!
他們哪來這麼多錢,上貢康王?
大佬們立即想起,今年春,北嚴出事之前,康王確實屢次上書,讚揚北嚴治理有方,府尹能力卓異,吏部也已經開始準備票擬,要將張秋升一升。
後來北嚴出事,沂河壩垮了,這麼大的事,按說北嚴再怎麼救災有方,也多少要承擔失察之罪,但在康王斡旋之下,愣是將對張秋的處罰擱下,讓他戴罪立功,之後沒多久又嘉賞北嚴官府後續處理有力完善,當時為這事,三公覺得不公,還和康王爭論過,康王振振有詞——賞罰分明,當此危難之時,如果一味追究責任,寒了官員們的心,以後誰還賣力為朝廷辦事?
原來,不過是銀子鋪路,一切坦途!
三公想到兩百萬兩那個恐怖的數目,心中都緊得一抽一抽,一方面是心疼那數目,想到國庫吃緊,這些年年年戰事到處都要用錢,居然還有人用兩百萬兩來行賄;另一方面也是想到,錢從哪裡來?
非有重大油水可撈的巨大工程,絕無可能揩出這麼多銀子,近年來北嚴唯一的涉及數額上千萬兩的工程,就是——沂河壩!
想到這裡,連刑部尚書都坐不住了。
一個龍莽嶺案,原以為有人膽大包天,敢扯上親王,撐死了給康王點教訓,收點權柄便是萬幸,沒想到順藤摸瓜,扯出龍莽嶺,其實是為了沂河壩!
一地民生,千畝良田,一年稅賦,十年作養,都毀在那一崩之中!
官匪勾結還可以脫身,這兩百萬兩卻是繞不過去的大坑,這事兒如果屬實,連太后都會勃然大怒——今年春天一場大雪,之後京東千畝良田受災,當時臨近年底,各方用錢,國庫告急,太后無奈之下,號召各級官吏帶頭捐錢,康王殿下只捐了一千兩,還在太后面前哭窮,據說事後太后減少宮中用度,裁剪陛下宮中侍候宮女,挪出了幾十萬兩銀子賑災,就這麼的,太后以為康王真窮,還賜了他一對西洋鑲金自鳴鐘,價值遠在那一千兩捐款之上。
三公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