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十六章 空手套白狼的容楚

太史闌腦子裡嗡嗡的,李扶舟那句話,那一刻的眼神,不斷地在腦海中迴旋,攪得她發暈,她不禁晃了晃腦袋。

一晃之下,腦海里頓時嗡地一聲,天旋地轉,眼前一黑。

太史闌身子一歪,撞倒一旁的竹筐,嘩啦啦半筐殘箭落下來,將她埋在底下。

外頭此刻,李扶舟正拎著一大袋飛矛斷箭,準備遞給工匠,忽然聽見裡頭嘩啦一聲,隱約似乎還有一聲悶哼。

李扶舟眉頭一挑,將袋子往地上一扔,一閃身便掠了進去,衣袂帶起的風將那個正待來接袋子的工匠撞了一個踉蹌,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匆匆奔進的身影。

幾個工匠沒聽見裡頭聲音,都還記著太史闌不許人進來的交代,要來攔他,早被他輕輕一撥撥到一邊閃身衝進,啪一聲門板撞在牆上,又轟隆一下合上。

門板一合,天地黑暗,李扶舟衝進來,腳下踩到一地的斷箭,瞬間一滑,嘩啦啦也栽了下去。

他是學武之人,一栽倒下意識手按地面要自救,指尖卻好像觸及柔軟的人體,他一驚,立即撒手,隨即「砰」一聲,跌了下去。

觸及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堆斷箭,箭下卻又微微有彈性,柔軟起伏如人體,李扶舟瞬間明白是怎麼回事,手一揮,斷箭嘩啦啦拂落,他還要再撥去太史闌身上的箭枝,手指忽然一停。

他揮動的手指,觸及了一瓣溫軟的唇。

李扶舟手指顫了顫,一瞬間似乎要離開,又似乎不捨得離開,像看見一朵花珍重開在風裡,瓣蕊嬌嫩,忍不住想要觸摸,又怕手指不夠細膩,損傷了那綢緞般的肌理。

手指向下移,他靜靜把了把太史闌的脈,確定她處於短暫暈迷,而且最好多暈一下,以恢複精力。

他輕輕挪了挪身子,不讓自己壓著她,停留在唇側的指尖,慢慢繞著她的唇,畫了一遍。

黑暗裡看不清輪廓,可他畫得準確不差——那般薄而緊抿的唇形,他記得,還記得那淡粉的色澤,以及笑起來的時候,唇角微微一彎,不燦爛,卻動人。

他微微傾著身子,抱著她,一邊給她緩緩輸入真氣調理,一邊想著那一日的初見,其實相隔並沒有太久遠,卻彷彿已經是前生,此刻的黑暗戰火之中想起,那些灼灼鮮亮的紫藤和清麗委婉玉

蘭,那艷得要溢出來的春光,像一副濃麗的版畫,遠遠鏤刻在深黑的天穹上。

他記得那日在街上尋找十文錢,明明走過的女子很多,可忽然就只看見她的背影。

那背影乍見之下,如此深切,他仿若被記憶的箭射中,一瞬間聽見命運呼嘯的風聲。

可當她轉身,他霎那間的失望也如此深切——不,不是她,不是挽裳。

那個女子,已經長眠於天之涯海之濱,在這片南齊的土地上,他能擁有的,也不過是她的一座衣冠冢。

他失望,卻依舊含笑,那死去的女子曾對他說——別這麼皺著眉?哪有那麼多不歡喜的事?

他如此歡喜,在永生無涯的長久寂寞里。

原以為就這樣了,一個相似的背影,另一個不同的人,他還是他,她還是不在。

不想那日玉蘭花下的太史闌,如此鮮明峭拔,鮮明到他無法將她和風挽裳重疊,卻在那樣的南轅北轍里,甚至由她將前人的影子漸漸覆蓋。

他發覺的那一刻,驚訝至無法呼吸。

怎麼,能?

那是他的一生不忘,是他的永恆心傷,是他的行走孤獨,在空曠的沙漠,不去尋下一步停駐的綠洲。

竟然這般被屬於別人的光芒穿透,照見乾涸土層之下掙扎的萌芽。

他是太懂愛,還是太不懂?他是已背叛,還是一霎的迷茫?他是真輕狂,還是假動心?

一生明晰,在此刻忽然沒有答案。

李扶舟忽然緩緩低下頭去,他的臉先尋著她的臉,卻並沒有停留,唇在她溫熱的唇上擦過,是風

過了沒有漣漪的水岸,隨即向下,深深埋進了太史闌的肩窩。

他停在那裡不動了。

屋子裡狹窄悶熱,她專心幹活去了皮甲,只穿了男式的褂衫,衫子寬大,領口微微露出她窄窄的肩,因為最近又瘦了,旋下一個淺淺的漩渦,鎖骨纖細,似乎承載不了一個嘆息。

然而他將臉伏下去,微涼的骨和薄薄的衣衫後,是肌膚的柔韌和輕軟,一股淡淡的氣息散開,帶點鐵器的腥,烈火的焦,更多的是屬於女子體內深處的天然香,混雜在一起,並不難聞,反而多一層別樣的誘惑,讓他覺得恍惚,分外感受出身邊女子的獨特芬芳來——是的,這是屬於她的味道,二分鐵的硬冷,一分血火的烈,七分女性深藏的美與馨香。

這樣的氣息沖入鼻端,他忍不住要深呼吸,然而一個呼吸尚未結束,他忽然緩緩濕了眼眶。

這些人間至純至美至簡單的女子……

他輕輕把著她的肩,沒有動作,沒有聲音,那般深埋的一個姿勢,不是輕薄不是猥褻,倒像朝聖者看見神廟時的朝拜,又或者迷茫的旅行者,在洪鐘大呂響起時,忽驚覺前世今生,忍不住要匍匐出一個苦痛的姿態。

他竟然沒有發覺。

不知何時。

太史闌已經睜開了眼睛。

異能和超強直覺,使她提前醒來,極強的自我控制力,使她在察覺頸邊有人時並沒有立即驚呼或起身,她是黑暗中的豹,冷靜審慎,蓄勢待發。

也是這一刻的等待,她忽然便感覺到,李扶舟那般的依偎,並不含曖昧和狎昵的意味,倒更像一個無奈而凄涼的祈求。

肩窩似乎微濕,又似乎沒有——他落淚了?

她緩緩睜開眼,眼色清靜黝黑。

身邊氣息忽然重了些,他似乎在抬頭,仰起的下巴擦過她的臉,李扶舟的唇,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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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暗室里,零落斷箭間,太史闌和李扶舟看似相互依偎,卻在各自的心境間浮沉。

或者開始,或者走開。

還有一個或許的吻,在等待。

兩百里之外,卻有一隊人風塵僕僕,一路直奔天紀大營,當先策馬的是容楚,身子微傾,夜風掠過他的眉尖,微微凝結焦灼,控韁的手指依然穩定,一彈指便是一個大地震動的命令。

此刻,距太史闌一百五十里外,距容楚三里之外,天紀軍大營燈火通明。

「在青水關的那一萬人馬撤回來了?」一人坐在案前,緩緩翻著案上書簡,問。

這人說話很慢,語氣很沉,帶幾分隱隱煞氣和傲氣,讓人想起那種居高臨下,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尊貴人士。

燭光剪了他的影子,側面凌厲。

「是。」回答者語氣鏗鏘,乾脆利落。

「西番在北嚴不過兩個萬人隊。」案前男子將書簡一推,譏誚地道,「雖然給他們僥倖繞過我天

紀大營,包圍北嚴,但這點人手,哪裡值得我們在青水關沒日沒夜守候?太后也不知道打的什麼

主意,要麼救,要麼直接攻擊西番大營斷他後路,怎麼平白讓我們按兵不動?女人!就是不配懂戰爭!」

「少帥。」那將領道,「上府邊將軍來函,詢問少帥為何撤走在青水關的埋伏。」

「我做事何須向他交代?」男子傲然道,「青水關出現西番軍隊,顯然對方已有防備,再做埋伏又有何用?好端端作戰計畫被對方知曉,說明或者我天紀,或者上府,必有內奸出現,他老邊安坐如山不知道清理軍中姦細,我紀連城豈能坐視?」

「少帥英明。」那將領微一猶豫,「只是北嚴那邊,難道就此不救……」

「救是要救的,但要看怎麼救。」天紀軍少帥紀連城淡淡一笑,「所謂青水關埋伏,現在看來無此必要,我已經命張副將帶領一萬精兵,繞瞬河下游而行,等候在陰山南側,截斷西番後路,另有王副將一萬精兵,直入西凌行省總府,阻擋西番南下去路,還有中路兩隊,等北嚴將西番那兩萬孤軍再消耗一些,正好出手,一網打盡。」

「少帥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那將領由衷大聲贊,暗暗佩服少帥不動聲色間已經安排妥當,卻又道,「如此雖好,可將西番那群敢入內地的宵小徹底留在我南齊,但是就怕北嚴孤城,三千弱兵,十萬百姓,糧草武器,都無法再支持下去……」

紀連城抬起臉,燭光下一張長臉,極白,白到微微透出淡青的筋絡,這是他引以為傲的「貴族臉」,為此從不喜歡曬陽光,眉眼算是英俊,眼角似刀裁,凌厲地掃到發尾去,眉心微微一點菱形的紅胎記,望去便如豎著的第三隻眼睛——這是異像,看上去有點像南齊民間傳說的一尊叫二郎的煞神,他正好也排行第二。據說他出生時,紀老帥特地請大師給他造過命,都說是天生將才,煞星照命,因此這一點眉間紅,也是他打敗眾多兄弟,最終得登少帥之位的重要依仗。

所以很多人猜測,紀連城不喜歡曬太陽,是不是怕晒黑了,把這一點助他平步青雲的胎記紅給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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