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十五章 鮮花示愛

「原來你不把自己的命當命。」

這個黃昏日色慘淡,躲在雲層後顫顫閃閃,似乎一陣大風過,便要被吹熄了。

將滅蠟燭般的日光下,這話聲也陰慘慘的,讓聽的人,渾身也顫了顫。

說這話的是容楚。

他正坐在西凌行省總督府的花園裡,拈著一串葡萄,並不吃,只在手中轉來轉去,紫烏烏的葡萄遮住了他的臉,只露似笑非笑唇角,和一雙看似也在笑,卻寒光四射的眸子。

坐在他對面,聽這句話的是西凌總督董曠。

董曠這個主人,可沒有對面的客人姿態閑適,表情輕鬆,他僵直地坐著,一雙腿下意識地併攏,仔細看袍子似乎在顫抖。

一刻鐘前,他還在辦公,忽然緊閉的公署門被輕描淡寫地推開,在他的護衛還沒來得及上前阻攔詢問之前,一大隊臉色如鐵的男子進來,迅速佔據了所有出入要道,並將他堵在公房之內。他還沒來得及從「刺客!好囂張的刺客!」的驚恐中掙扎出來,一個人已經微笑著從那隊兇猛的護衛中款款走了進來,遠看是翩翩玉郎,姿態風流,完全無害,近看……還是翩翩玉郎,姿態風流,他卻打了個寒噤,然後再也止不住。

封疆大吏,沒可能不認識眼前這個人,這個時候,這個人,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這裡,他忽然就覺得緊張。

來客果然從來不辜負他的雅緻風華,好像沒看見彼此的劍拔弩張,微笑和他敘舊,微笑贊了他的公房,微笑讓他邀請去後花園逛逛,微笑夾著他去了後花園,微笑讓所有人退下,微笑玩著葡萄,然後微笑著,跟他要西凌行省總督令。

總督令是行省最高令符,可以在戰時戒嚴,控制路道,調動行省所有中府兵以下軍事力量,可以調動上府兵一萬人以下軍隊權力之大,一省最高。權力之重,也是人人不敢觸碰的禁地。

他真不知道,清楚這一切的容楚,是怎麼好意思開口的?

不僅好意思開口,在他拒絕後,他還這麼……威脅他。

「國公……」董曠咽口唾沫,試圖和眼前人講理,「總督令非下官個人之令,實在是朝廷親授,每次動用,總督府也要巨細說明,向朝中上折。你這樣『借』,下官實在當不起……」

「哦?『借』不行?」容楚笑笑,「那就拿吧。」

「國公!」董曠驚得唰一下站起,「莫要發瘋!這是滅九族大罪!」

容楚根本不理他,偏頭,若有所思看著天際,遠處屋檐上,響起鴿子撲扇翅膀的聲音。

不一會兒,一個戴著半邊青銅面具的護衛快步走來,遞給容楚一個紙卷。

董曠眼神很好,看見火漆封上,一個小小的「麗」字標記,顯示這是從麗京來的緊急信件。

容楚看完信,臉色不變,淡淡道:「她果然還是知道了……」手掌一覆,信箋化為粉末消失。

空氣似乎忽然沉鬱了下來,董曠正在想那句話是「他」還是「她」,忽然聽見容楚有點寂寥,有點蕭索地道,「那就這樣吧。」

隨即他轉身對睜大眼睛的董曠道:「兵部行文馬上要下來,命令你不得動用任何西凌行省軍隊支援北嚴,上府兵和天紀軍各自撥一萬人出營,在青水關觀望埋伏,堵截西番後路。」

董曠眼睛又睜大一圈,不僅驚容楚消息靈通,也驚朝廷是怎麼想的,為什麼不第一時間救北嚴?

「果然不出所料,」容楚沒有笑意地笑了笑,「我在你這轉一圈,就是為了等這個消息,現在……」他曼聲喚,「周七。」

周七應聲而來,容楚低低對他說了幾句,周七點一點頭,迅速縱身而起,隨即董曠聽見四面花葉搖動,人影簌簌,也不知道哪些人跟著周七離開了。

可即使身邊沒了那些可怕的護衛,他依舊不敢呼救不敢動對面一個容楚,足夠了。

在京城混過十年京官的董曠深深地知道,眼前這個人比所有那些著名的護衛加起來都可怕。

「想知道他們去哪了么。」容楚不急不慢地踱了兩步,嗅了嗅一朵薔薇,才道,「他們去青水關了。

董曠愕然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青水關馬上要駐紮天紀和上府的兵,他的護衛去湊什麼熱鬧?難道用那點人闖營奪將?

」他們去做西番『敵軍』「容楚笑吟吟地,」出沒在青水關,騷擾天紀軍。「

」這……「董曠還是跟不上容楚的思維。

」天紀軍紀家那個所謂少帥。「容楚的笑容里多了一絲不屑,」自認為才華橫溢,謹慎多智,其實最是個好大喜功,偏又多疑猜忌的主兒。他既然之前按兵不動,說明十分顧忌那蘭山出沒的西番軍,又認為那批西番軍必然聲東擊西,在那蘭山也有大動作,想著要一網打盡,朝廷讓他撥軍在青水關等待呼應,他怎麼可能願意?此刻只要青水關出現『少量可疑敵軍』,他便立即可以上報朝廷,青水關也出現西番軍隊,所謂在青水關埋伏堵截已經失去效果,軍中必然有內應,請求先肅清軍隊,暫不出關。「他笑了笑,」天紀軍建軍多年,一些軍中老將地位穩固,拉幫結派,已經隱隱影響紀家獨一無二的威權,紀家這位了不起的少帥,剛剛接位不久,年輕氣盛,野心勃勃,怎麼能允許這些人爬到頭上,正愁沒機會整治他們,正好,我給他送個機會。」

董曠瞪大眼睛這人腦子怎麼長的?不過輕輕巧巧打發幾個護衛,就從行省坑到天紀,不僅要破壞青水關延遲出兵計畫,還要順便攪渾天紀軍?

「天紀軍不會出兵青水。」容楚這還沒完,「但上府大營的老邊卻是個穩妥人,從來忠心耿耿一板一眼,所以他必定要求天紀配合出兵青水,小紀向來是個驕狂性子,哪裡會理他?嗯,想必上府兵這次和天紀的關係,會更惡劣一些。」

董曠」呃「地一聲,身子悄悄向後縮了縮一會兒功夫,算計了天紀軍還沒完,竟然連上府都捎帶上了,等這煞神這次攪完渾水,西凌這邊的三大軍事力量是不是要面目全非?

傳言里晉國公靈活多變,察人細微,極擅人心,精通算計,如今看來竟比傳言還要可怕,他明明已經淡出朝政,卻連紀家新上位的少帥什麼性子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硬是針對兩位軍事大佬的性子,玩了他們一把。

這些年,這位青年國公嬉戲悠遊,韜光養晦,他們都漸漸忘記當年的絕慧少帥,號稱狡獪如狐的南齊第一名將的無上智慧,此刻崢嶸再露,他忽然驚覺,時光未曾削弱真正大智者的靈通,反而讓他更加沉潛積澱,一朝塵盡光生,隨時便可照破山河萬朵。

只是不知道,國公明明已經退居幕後,擺出不想插手內政的模樣,今日為何一反常態,強力干預?是誰有這麼大能量,令他再度出手?

「可是國公……」他囁嚅著,心想國公把天紀和上府驅逐出青水又怎樣呢?兩軍在青水,好歹觀望幾天還是會救,這人都趕走了,不更是沒法子救北嚴?

「我要他們添什麼亂?」容楚斜著眼睛,幾分媚態,幾分凜冽,美到生出煞氣,「就如你西凌行省,別以為我要你的人,我要總督令,不過是怕你們阻我的路而已。」

董曠瞪大眼睛,忽然明白了容楚的意思他根本不是要西凌兵力相助,他來」借「總督令,是因為馬上青水關一旦進駐天紀和上府兵,必然要沿路戒嚴,不允許任何人隨意出入,自然也不會允許晉國公這樣的曾經軍中帥將插手,他趕走他們,只不過是怕被阻礙行程,先開路而已……他竟然是要自己去救北嚴!

瘋子!可怕的瘋子!

北嚴被困,戰況不明,西番兇悍,進逼內地。

他竟然輕輕鬆鬆一計踢開西凌,踢開兩軍,給他自己清道!

「好了。」容楚施施然站起來,隨意拍拍手,道,「總督令交給我吧。」

「國公!」董曠駭然向後一退,「下官……」

「咦,」容楚一臉詫然望著他,「董大人,你我已經是一條船上的螞蚱,難道你現在還想甩掉本國公,獨善其身?」

「我……」董曠瞠目結舌自己什麼時候和他成為一條船上的螞蚱了?還有,他是螞蚱嗎?他明明是一隻惡虎!

」剛才那個驅狼逐虎,趕走天紀和上府兵的美妙計畫。「容楚笑吟吟地道,「不是你和我一起商量的么?」

董曠身子往上一躥,險些蹦了起來,一瞬間滿頭大汗滾滾而。下見過黑心的,沒見過這麼黑心的,明明是他挾持了自己硬要說給自己聽,怎麼就變成了兩人「密室商量,共同對付天紀上府」?

可是不承認有用嗎?他容楚如果真的要拉他下水,誰能阻止?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可他就得受著。

「放心。」容楚雙腿交疊,仰頭看著天際,悠悠道,「本國公不會讓你為難的。」他隨意掰了掰手指,喃喃道,「嗯,時辰也差不多了。」

董曠瞪著眼睛,心想什麼叫不會讓他為難?總督令落入外人手中,他就是殺頭大罪,他容楚便有通天手筆,這南齊也不是他家的,怎麼叫他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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