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十二章 心事如舟

「太史姑娘,努力!」

喊聲如潮,一聲聲匯聚成巨大的音波,衝擊得城下人眉頭直跳,那持矛男子眼色陰沉,冷冷道:「哪裡冒出來這麼個女人?壞我大事?」

身邊人不敢接話,那持矛男子仰起頭,冷然注視城上太史闌,下巴上微微有胡茬青青,線條硬朗。

「不過沒什麼。」他森然道,「馬上她就要死了。」

城頭上太史闌聽著呼喊,嘗試著挪了挪,肩膀劇痛,這一動身子反而向下一傾,嘩啦啦踩落一地碎石。

「小心!」

「快!快!」眾人急得握拳,恨不得自己衝上去將太史闌扛下來,可又自知沒有這本事,只好轉而催促那邊已經爬近的蘇亞。

「看你跑得快還是我矛快!」底下披甲持矛男子冷喝,單手抬起,手上短矛刺得日光四散。

太史闌忽然身子斜斜往旁邊一竄,看那樣子是要打算冒險一步竄過去和蘇亞匯合。

「啊!」城頭士兵們發出齊齊的驚呼。

那麼遠,過得去嗎?

城下持矛男子也一怔,下意識手一偏,原本算好的方位略改。

「咻。」短矛破空,刺風穿雲,一閃之間便到了城頭!

太史闌忽然又把探出的身子往回一收!

「啪。」矛尖抵達,戳入牆體,碎屑飛濺,離太史闌腰部,三寸距離!

「好!」城頭上捏一把汗的南齊軍民失控歡叫,興奮得險些竄起。

城下持矛將領臉色鐵青該死的女人!該死的假動作!

「再下一次,你沒這好運氣!」他手一攤,「矛來!」

身邊的隨從再次遞上矛,這回是三根。

眾人屏息把一根短矛擲上近三丈的箭樓頂端已經是奇蹟,難道他還要一次性來三根?

「這次看你往哪裡竄!」

「呼!」

三矛齊出,雪亮的矛尖在夜色中似碎鱗閃了閃,便到半空。

「射箭!射箭!」城頭上有人在大喊,試圖以箭攔截那矛。然而太史闌那個死角位置,所有箭未及抵達便偏偏斜斜擦著城牆落地。

三支矛半空中忽然一分,竟成品字形,直射太史闌頭、背、腰!

這次出矛者,竟然在射矛之前就經過了精準的計算,已經堵死了太史闌所有的退路。

太史闌沒有再做假動作。

也沒有試圖驚慌爬行,蘇亞已經出現,隔著拐角牆正努力來夠她的手,可她知道來不及了。

她盯著頭頂的床弩。

床弩傾斜出一半,卡在平台邊沿,因為牆體被撞,支撐力薄弱,漸漸便顯得有些撐不住床弩,床弩傾斜角度越來越低,最前頭那張大弓,已經快要靠到她的指尖。

如果此時能夠拉下床弩,落下的床弩會越過她的頭頂,順便撞落那三支矛。運氣再好點,也許還可以砸死一兩個西番兵。

太史闌忽然拔出短刀,狠狠刺在她看好的一塊支點牆磚縫裡!

「嘎。」一聲輕響,床弩瞬間往下一斜。

太史闌的臉色卻突然變了。

床弩上固定的大弓,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開始鬆脫,被這一震,竟然滑出床體,沉重的弓尖,正對著她的心口!

在床弩落在砸飛身後短矛之前,她會先被大弓撞死!

倒滑的弓在眼帘里飛速變大,下一秒接觸到她的胸骨,便是一場骨斷筋折的死亡。

她卻沒覺得害怕。

死就死罷,下輩子或許會更好。

她曾想過很多次,面臨死亡自己會是怎樣的,會不會也會驚叫畏懼,涕淚橫流,和所有尋常人一樣。

她其實偶爾也想做個平常女子,會痛哭會大笑,會撒嬌會發瘋,可是從三歲那一年,她空了一半的心,不得不用鋼鐵縫補,再然後,鋼鐵和血肉長在一起,也再分不清哪裡是真。

此刻當真死亡降臨,她失望地發現,原來自己還是那樣。

太史闌心底嘆了口氣。

底下似乎有激烈的喧嘩,還似乎有種熟悉的氣息在迅速接近,她難得有點恍惚,眯起了眼睛。

飛滑的長弓,床弩的陰影,沉黑的夜空,藍色的雲。

藍色的……雲。

那是一個人的衣袂,帶著一路拼殺而來的鐵血和硝煙氣息,卻依舊雲一般柔軟,雲一般飄逸,雲一般從她臉頰上方拂過,落一陣淡香如雨。

那雲飛過,並沒有在她身側停留,向更高處飛去。

隨即頭頂床弩重重一響,似乎被誰狠狠踏了一腳,終於全部滑落,轟然一聲撞下箭樓。

一隻手自床弩的陰影下探出,一抄,便挽住了滑落的長弓。

弓尖在離太史闌胸口寸許的地方停住。

那人棄弓,再一抄,抄住了太史闌的手。

太史闌仰起頭。

頭頂上,還是當初街角初遇,在白色丁香和紫藤花的盛放中,那般清美的顏容。

他倒掛在箭樓邊沿,伸手緊緊拉著她的手腕,對她露出溫潤而清朗的笑容。

太史闌的眼神,順著他微瘦而精緻,琢玉般的手腕向上,落在彼此緊緊交握的手掌,再向上,停留在他春光暖日,流水橫波的眼眸中。

那裡是滄海,浩瀚平靜,一輪日光映碧水灧灧萬里,每一道波紋,都倒映兩人相攜垂掛的影子。

太史闌慢慢彎起唇角,笑了笑。

=笑了笑。

==

底下歡聲雷動,眾人都仰頭望著高高箭樓上攜手相攙的男女,按住心口舒了一口氣,蘇亞靠在離太史闌很近的牆邊,渾身發軟,將臉靠在冰冷的城牆上。

李扶舟手上一用力,將太史闌拉了上來,太史闌踏上平台時,半邊肩膀因為受傷,略略向他懷裡一傾,李扶舟伸手來接,雙手溫柔地攙住了她,只是身子還是無意識地讓出了點距離。

太史闌眼神一垂,似乎沒有什麼反應,但她很快站直,脫離了他的身體。

蘇亞急急爬過來,伸出手在階梯下接太史闌,太史闌對李扶舟點點頭,輕聲道:「上頭危險,先下去。」接住蘇亞的手,順勢又脫離了李扶舟的攙扶。

李扶舟有一瞬間沒有動,垂著頭,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端詳自己的手,隨即他笑了笑,又恢複了那種和風靜日的姿態,跟著太史闌下了箭樓。

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在踏及城牆那一刻便不再存在,太史闌平靜,筆直,眼神明銳,李扶舟微笑,溫和,對誰都彬彬有禮。

此時西番軍攻擊太史闌失利,又恢複了對城牆的猛攻,南齊這邊因為太史闌的驚險渡劫勝利歸來,士氣振奮,雙方又是一輪城頭爭奪戰,只是此刻,西番軍似乎還有後顧之憂,攻勢不如先前猛烈。

太史闌在城頭看了一會,先是發現龍朝忽然不見了,便命人去找,回來的人說龍朝下去幫忙巡城,太史闌也沒在意,又想起先前在箭樓高處看見的西番軍後方騷動,若有所悟對李扶舟道:「是你帶人穿過敵陣的?江湖人士?」

「他們為我打掩護。」李扶舟笑容似有歉意,「畢竟是江湖人士,一般不介入國家爭端,他們能做的,就是牽制西番士兵,好讓我順利過來。你不知道,整個北嚴城外三十里,都被西番兵封鎖了。」

太史闌轉頭看他,此時就著晨曦微光,才看見他其實一身狼狽,素來整潔的藍衣,此刻染滿血點和泥土,衣襟撕掉半塊,連鬢角都似乎被削去了一點,可以想見剛才他單槍匹馬橫穿西番軍隊而過,經歷的是怎樣一場激烈的拼殺。

四面士兵們都投以仰慕的目光單槍匹馬闖萬軍,雖千萬人吾往矣,世間一等英雄,不過如此!

「看不出來李先生文質彬彬。」王千總笑道,「竟有此等無上武力與勇氣,尤其後者,當此危難之時,越發難得太史姑娘好福氣。」

李扶舟垂眼,微笑。

太史闌微微沉默,半晌道:「或許。」

李扶舟似乎微微震了震。其餘人還在思索,素來簡練的太史闌,這次又用最少的字數表達了什麼深意?太史闌已經轉開話題,「去戍房整理一下吧。」

她當先走開,李扶舟隨後跟上,走上兩步,一回頭,發現沈梅花蘇亞花尋歡等人都在原地抿嘴笑,沒一個跟上的。

見他回頭,沈梅花嗤嗤笑,蘇亞轉開眼,花尋歡大力揮手,「快去!快去!」

李扶舟似乎微微有些尷尬,那般從容平靜的翩翩人兒,臉頰可疑地微紅了紅,隨即他無聲一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轉身走進戍房。

太史闌至始至終沒有回頭。

花尋歡看著兩人進了戍房,抱胸眯眼笑道:「一個勇闖千軍英雄救美,一個面冷心熱暗生波瀾……哎,春天過去了,桃花卻要開了。」

「好白菜都被豬拱了……」沈梅花嘀咕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她怕被群毆,並且自己內心裡也不得不承認,拱掉好白菜的不是豬。

蘇亞卻沉默著,眼神微微有些憂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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