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潮洶湧的四十年和平 同床異夢的國際會盟

公元前541年春天,楚國令尹王子圍在伍舉的陪同下對鄭國進行國事訪問,順便迎娶公孫段的女兒為妻。

對於王子圍這個人,中原各國並不陌生。

公元前544年,楚康王去世,鄭簡公和各國諸侯參加楚國新君熊麇的即位儀式,王子圍的專橫便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公孫揮當時就評論說:「令尹必定會取代楚王,因為松柏之下的小草是很難茂盛的。」

公元前543年春天,熊麇派大夫薳罷訪問魯國,以示通好之意。叔孫豹在宴請薳罷的時候問起王子圍執政的情況,回答是:「我們這些小人物不過是聽聽使喚,混碗飯吃,成天害怕工作做不好挨批評,哪裡知道什麼政事?」叔孫豹以為這是客套話,一再追問,薳罷卻三緘其口,諱莫如深。叔孫豹私下對人說:「楚國的令尹恐怕要謀反了,薳罷就是他的幫凶,否則何必支支吾吾,掩蓋內情?」果然,這一年秋天,王子圍找借口殺掉了大司馬蒍掩,將他的家財和土地全部納入囊中。

蒍掩是蒍子馮的兒子,於公元前548年接任大司馬,以辦事有條理而聞名,被公認為賢臣。他的死引起了楚國政壇的震動,朝野之間議論紛紛,對王子圍的膽大妄為感到擔憂。

公元前542年,衛襄公在北宮佗的陪同下出訪楚國,也親身感受到了王子圍的霸道。北宮佗對衛襄公說:「這哪裡是令尹?分明是國君的威儀!恐怕他已經有了異心,很快就要付諸行動了。」

可以說,王子圍想當楚王,已經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鄭國君臣對這位尊貴的客人沒有任何好感,派公子揮到新鄭城外接待他們,委婉地提出:「城內的賓館正在修繕,能否請令尹就在城外安歇?」

這實際上是不打算讓王子圍入城。王子圍很生氣,但是沒有辦法,只能客隨主便,聽從了鄭國人的安排。只不過在國事訪問結束後,王子圍提出,為了表示對豐氏家族的尊重(公孫段是豐氏族長),他將要帶著全部隨從入城迎娶新娘。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讓人難以拒絕。鄭國的大夫們湊到一起商議,絕大多數人都認為不能再給王子圍難堪,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但子產堅持不同意,在他看來,王子圍絕不是什麼善良之輩,如果讓王子圍帶著數千名全副武裝的隨從進入新鄭,很有可能會發生不測。他派公孫揮再度出城,對王子圍說:「新鄭是個小城,恐怕容納不下您的隨從。請允許我們清掃地面,就地築壇,再聽命於您。」

按照當時的禮節,迎親之禮應當在新娘家的祖廟中舉行。子產不想讓王子圍入城,所以提出就地築壇,以取代豐氏家族的祖廟。楚國人當然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太宰伯州犁當場回答說:「承蒙貴國國君看得起我們的王子圍,主動提出要將豐氏的女兒嫁給他做妻子。王子圍十分看重這件事,出國之前,在楚莊王、楚共王的神廟中鄭重告祭,然後才前來迎娶新娘。現在你們提出,就在野外將新娘交給我們,這是將貴國國君的恩惠扔在草叢裡了,也是沒把我們的王子圍當作卿來看待,而且等於讓王子圍欺騙了先君,無臉回到楚國去。請您一定要慎重考慮。」

公孫揮說:「既然您這樣說,那我也不繞來繞去了。小國本來沒有罪過,但過於信賴大國而不設防備就是罪過。小國很想依靠大國獲得安定,而大國卻總是包藏禍心來打小國的主意,所以不得不有所防範。我們擔心,一旦您的部隊入了城,又發生了什麼不測,會讓諸侯們集體恐慌,全都對大國產生不信任的情緒,這種罪過我們可擔當不起。否則的話,鄭國就等於是貴國的賓館,豈敢吝惜豐氏的祖廟?」等於把話挑明了:我們不讓那麼多人進來,就是擔心你們趁機攻取新鄭,因為類似的事情,你們楚國人不是沒做過。

雙方相持不下,最後伍舉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人還是悉數入城,但是不攜帶任何武器,連弓箭袋子都口朝下,接受鄭國人的檢查。這個提議得到了鄭國人的贊同。於是同年正月十五日,王子圍板著臉進入了新鄭,在豐氏祖廟迎娶了新娘,然後便退了出來。

王子圍沒有馬上回國。他這次出行,除了訪問鄭國,迎娶新娘,還有一個重要的使命,那就是代表楚國與各諸侯國在鄭國的虢地舉行會盟,重溫弭兵會盟的誓詞,史稱「虢(guó)之盟」。

虢之盟是卿大夫一級的會盟,與會人員包括晉國的趙武、楚國的王子圍、齊國的國弱、宋國的向戌、衛國的齊惡、陳國的公子招、蔡國的公孫歸生、鄭國的罕虎以及許國、曹國的大夫。

這一年,距弭兵會盟已經有五年了。五年之中,各國基本能夠遵守約定,沒有重大戰事發生,天下的百姓因此也度過了相對安定的五年。在這個時候重溫誓詞,再續前緣,應該說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會盟之前,晉國的大夫祁午向趙武建議:「當年在宋國舉行弭兵會盟的時候,楚國人已經佔了先。現在王子圍不守信用,已經天下皆知,您如果不提早防範,恐怕又像在宋國一樣,讓他佔了我們的便宜。屈建號稱至誠君子,尚且那樣做,何況現在這位是不守信用的慣犯呢?您輔佐國君當盟主,至今已經有七年了,期間兩合諸侯,三合大夫,使得齊國和狄人都臣服於晉國,使得中原大地重獲和平,軍隊不再疲於奔命,國家得以安寧,百姓沒有怨言,諸侯沒有意見,上天不降災禍,這些都是您的功勞。您有這樣的好名聲,如果反而被王子圍這樣的人壓住風頭,那可就太不應該了,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趙武受教了。」趙武站起來,朝著祁午作了一個揖,然後說,「當年在宋國結盟,屈建有出頭之意,而我有愛人之心,所以才讓他佔了先機。現在我還是這樣的心,就算楚國人又干不守信用的事,也傷害不到我。我堅持以信用作為根本,按照這個去做。這就好比農民種田,只要勤於除草培土,雖然偶爾會有饑饉,最終還是會豐收的。」

祁午的擔心不無道理。晉楚兩國不相伯仲,弭兵會盟中楚國人率先歃血,這次該輪到晉國人在前。但是王子圍是出了名的不守信用,很有可能耍花招,在諸侯面前占晉國的便宜。趙武的態度則顯得很超脫:誰先誰後並不重要,只要晉國堅持誠信,諸侯終歸還是會歸附於晉國的。

果然,到了將要舉行盟誓的時候,王子圍提出要簡化程序,改為宣讀盟書,然後放在獻祭的牲畜上面,不歃血。

不歃血就不分先後,對於那些對五年前發生的事情仍然耿耿於懷,企圖通過歃血儀式尋回自尊的晉國人來說,這個提議很無賴。但是這一切已經在趙武的意料之中,因此他並未在意,同意了王子圍的要求。

同年三月,盟誓儀式在虢地隆重舉行。王子圍一出場就給大夥帶來一陣議論——他使用了整套的國君儀仗,還有兩個人高馬大的衛士手持長戈在前面替他開路。

按照周禮的規定,只有國君出行,才配使用兩名執戈武士開路。王子圍此舉,無疑是大大地僭越了自己的身份。當時魯國的叔孫豹就感慨道:「這人可真神氣,好像個國君啊!」

「是啊!」鄭國的罕虎也說,「兩名執戈武士都站在他前面了。」

「我聽說,令尹在楚國都已經住進了蒲宮(楚王的離宮),兩名執戈武士又算得了什麼?」說話的是蔡國的公孫歸生。大夥聽了,都低聲哂笑。

伯州犁在一旁聽到這樣的議論,心裡很不是滋味,插嘴道:「這些東西是令尹這次出來的時候向楚王請求借出來的。」

「哦,是嘛?」鄭國的公孫揮反應很快,「只怕他借了就不想還了喲!」

「這事不勞您操心。」伯州犁也不甘示弱,「依我之見,您還是擔心一下你們的公孫黑是否想犯上作亂吧!」公孫黑桀驁不馴,也是舉世皆知的事,所以伯州犁有此一說。

公孫揮的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我也奉勸您一句,貴國的當璧還在那裡,借了國君的東西不還,您就不害怕嗎?」

所謂「當璧」,有一段典故。

據《左傳》記載:楚共王沒有嫡長子,但是有五個寵愛的兒子,不知道應該立誰為繼承人,於是拜祭名山大川之神,將一雙玉璧埋在宗廟的院子里,祈禱說:「正對著玉璧下拜的,就是神明喜愛的,立他為儲君。」然後叫兒子們進來拜祭祖先。結果楚康王兩腳跨在了玉璧上,王子圍的胳膊放在了玉璧上,王子比和王子黑肱都離得很遠。只有王子棄疾當時還小,被人抱進來,兩次下拜都正好壓在玉璧上。這個故事僅在楚國的顯貴圈中流傳,「當璧」也就是暗指王子棄疾。公孫揮善於收集外交情報,由此可見一斑。

聽到公孫揮講出「當璧」兩個字,伯州犁著實愣了一下,氣勢上已經低了一截。確實,王子圍想要當楚王,最大的障礙不是現在台上的侄子熊麇,而是潛在的競爭對手王子棄疾。這件事情,在楚國也是高度的機密,鄭國人又如何得知呢?他心裡暗自道:「鄭國人不可小覷!」

齊國的國弱站在後面,聽到他們唇槍舌劍,互不相讓,長嘆了一聲,對身邊的公子招說:「說實話,我很替這兩位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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