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潮洶湧的四十年和平 剛柔並濟,揚長避短的政治綱領

回過頭來說說鄭國的事。

良駟之爭以良霄的失敗而告終,然而如前所述,從客觀上講,最大的贏家不是公孫黑,也不是駟帶,而是一貫不瘟不火的子產。無論從政治聲望上,還是從政治排名上,現在都應該輪到子產接替良霄的位置,成為鄭國的執政了。

然而,當罕虎提出這一毫無懸念的動議時,仍然有一個人表示反對,那就是子產本人。他對罕虎說:「國家弱小,而且接壤大國,再加上各大家族勢力龐大,受到國君寵愛者甚眾,我很難治理好。您德高望重,管理有方,還是請您來吧!」

罕虎心想,這怎麼行呢?我既做當國,又做執政,這不是壞了鄭國的規矩嗎?再說了,誠如你所言,鄭國的形勢很複雜,外有大國,內有豪族,那就更不能由我一個扛著,你得幫忙啊!他拍著胸脯說:「您放心好了,我會帶個好頭,帶領大家都聽從您的命令,我不相信還有誰敢冒犯您?請您好好輔佐國君吧,國家沒有大小之分,只要小心應付大國,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子產再推讓就顯得虛偽了,他鄭重接受了罕虎的提議,接任鄭國的執政。

子產上台的第一件事,就是任命豐氏家族的公孫段為卿。

前面說過,鄭國的七穆之中,罕氏、駟氏和豐氏三大家族是由一母所生,關係相較其他四穆更為密切。加上罕氏當國,駟氏剛剛打敗良氏,三大家族的勢力如日中天。子產這樣做,無疑是在向三大家族示好,希望以實際行動獲得他們的支持。不要笑子產勢利,政治就是各種勢力磨合妥協的藝術,在宗法觀念占統治地位的封建社會,想要辦點事情,沒有宗族勢力的支持是不可想像的。

任命的過程中發生了一點小意外。當宣讀任命的太史來到豐府,公孫段鄭重其事地說:「請您回去轉告執政,鄙人才疏學淺,不敢擔當此任。」太史開始認為這是一種程序上的客套,並未在意,也打著官腔說:「哪裡哪裡,您是德高望重,眾望所歸啊!」如此推來推去幾次,太史才發現公孫段並不是客套,而是真心實意的不想當大官。「既然如此,那我就回去復命了。」太史說著,退出了豐府。

接著更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太史回到子產那裡,剛把情況彙報完,公孫段的家臣就尾隨而至,拉著太史的袖子說:「我家主人請您再回去宣讀一次,他又改變主意了。」

「啊?」太史心裡泛了老大一個嘀咕,這唱的是哪齣戲啊?他看看公孫段的家臣,又看看子產,正在猶豫之間,子產說話了:「那就麻煩太史再去一趟吧!」

太史第二次來到豐府,將任命向公孫段又宣讀了一次。「等等!」公孫段突然打斷太史的話,「我考慮再三,還是不能接受任命。」太史差點跳起來,他費了很大力氣才強忍住怒火,一言不發地走出了豐府。

子產聽完太史的彙報,也是氣不打一處來。但他很快冷靜下來,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公孫段這樣做究竟是為什麼?是刻意向世人表現他的謙遜,還是以一種惡作劇的方式向他這個新上任的執政示威?如果是前者,那也未免表演得太拙劣;如果是後者,那就必須要引起重視了。正在思索之際,公孫段的家臣竟然又出現了!只見他支支吾吾地在太史耳朵旁邊說了一陣,太史的眼睛瞪得老大,連連搖頭。子產看在眼裡,心裡豁然開朗,也不待太史說話,朝著他點了點頭,意思是:我知道他在說什麼,你去吧!

太史第三次來到豐府。這一次,公孫段沒有再推脫,痛痛快快地接受了任命,並且馬上跑到宮裡向鄭簡公謝恩。這件事之後,子產對公孫段下了一個基本的定論:此人不可信任,必須嚴加防範。為此,子產採取了兩方面的措施:

第一,將公孫段在眾卿之中的排名提升到第三,僅次於自己。這既是懷柔,又是加強監控,將公孫段緊緊控制在自己直接掌控的範圍內,不讓他有作亂的機會。

第二,每次派公孫段辦事,子產都會主動提出,如果事情辦得好,就賞給他一塊土地。

對於第二點,很多人都表示不理解,子大叔就是其中之一,他問子產:「國家是全部人的國家,您為何單單拿東西去賞賜他一個人?」

子產回答:「世界上哪有無欲無求的人?讓他們滿足慾望,然後才好去辦事而取得成功。國事之成敗,在於主政者如何用人,他們的成功也就是我的成功啊。至於土地,那有什麼好愛惜的,就算賞賜給他,又能跑到哪裡去?」

子大叔說:「話雖如此,就怕四方的鄰國對此有議論啊!」

子產說:「我這樣做,是為了群臣的團結,而不是讓他們互相分裂鬧矛盾,鄰國又有什麼好指責的呢?我們的祖上曾經說過,安定國家,必先安撫大族。我執政未久,還是先安撫大族,再看他們的言行吧!」

說來也怪,公孫段接受了兩次子產的特殊獎勵,第三次便不敢接受了,甚至將前兩次收受的土地都退回來,並且主動要求與別的同僚同樣待遇。《左傳》這樣記載:「伯石(公孫段字伯石)懼而歸邑。」後人評價,單此一個「懼」字,足以見子產手段高超。這也是中國人特有的智慧,寬大到了極點,縱容到了極致,被優待的那個人只要不是個傻瓜,就會不自覺地心裡發毛:他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啊?是不是對我不滿意,想要整我啊?進而想到,這個人笑裡藏刀,城府很深,我還是小心為妙。

子產收到公孫段退回土地的申請,不動聲色地說:「土地是國君賞賜給您的,國君言出必行,請不要再提這事了。」公孫段聽得冷汗直冒,不敢再說什麼。

通過這件事,各大家族都體會到了子產的用心良苦,同時也對其產生了敬畏之心。罕虎看在眼裡,喜在心上,為自己選對了人而高興。

解決了上層問題之後,子產開始著手實施自己的新政。

子產的新政可以用十六字概括:「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恤,廬井有伍。」

都鄙有章:都指城市,鄙指農村,這是強調城鄉的區別,將農民禁錮在土地上,確保有足夠的人力投入農業生產。

上下有服:服即職責,這是強化封建等級制度,使得公卿大夫和販夫走卒都各安天命,不作非分之想。

田有封恤:封指田地的邊界,恤指水溝,在田界上挖水溝,一方面便於灌溉,一方面便於清點和界定田地的權屬。早在公元前563年,公子騑當政的時期,鄭國就曾經開展過興修水利、整頓田界的活動。子產的封恤,是對公子騑封恤的延續,目的是清查土地,多佔者沒收,不足者補齊,實現耕者有其田。

廬井有伍:廬井是指田間的農舍,伍是指賦稅。通過封恤運動,鄭國的田界都發生了改變,所以要重新進行人口普查,確定應交的賦稅,以免遺漏。

不難看出,子產的新政重在加強社會管理,增加政府財政收入,在某種程度上觸及了很多人的利益。他執政的第一年,人們在大街上咒罵他:「計算我的衣帽而收費,計算我的田地而課稅,誰要殺子產,我就助他一臂之力。」更有人在鄉校(公眾聚會場所)公然議論政治得失,口無遮攔,動不動就罵人,而且罵得很難聽。大夫然明向子產建議,乾脆把鄉校關了,不讓人們瞎議論,否則的話,維穩的工作很不好做。子產的回答是:「為什麼要關?人們把工作做完了,就喜歡到那裡遊玩,免不了會議論政事的得失。這是好事!他們認為是好的,我就推行它;他們認為是不好的,我就想辦法改正。他們就是我的老師啊!為什麼要關掉它?我聽說過以行善來減少怨恨,沒聽說用權威來防止怨恨的。我難道不知道用權威可以很快制止議論?只不過,這就像是防止洪水一樣。洪水如果衝破堤壩,傷人必然很多,連我都不能挽救。與其這樣,還不如開一些小口子來加以疏導。至於那些批評我的話,我就當作是治病的藥石吧!」

然明聽了十分感動:「我現在知道,您確實是可以讓我一輩子侍奉的人。您所做的事情,大利於鄭國,這與只有利於兩三位大臣是有著本質區別的。」

子產不毀鄉校,在中國歷史上傳為的佳話。據說孔夫子聞知此事,曾經感嘆道:「僅此一事,如果有人說子產不仁,我不相信。」

我想說的是,一個真正的政治家或政黨,如果是站在國家的立場而不是自身的利益上考慮問題,就應該聽得進批評,能夠正確對待批評,而且能從批評中獲得前進的動力。反之,如果站在個人和小團體的立場考慮問題,那就只能算是政治掮客。

事實證明,子產的新政是有生命力的。子產執政不到三年,百姓就改變了對他的看法,唱道:「我有子弟,子產教他做人;我有田地,子產為其增加產量;如果子產死了,沒人能夠繼承他的位置!」

推行新政的同時,子產注重提拔和使用人才。通過認真考察,他發現大夫馮簡子「能斷大事」,善於分析問題,查找根源,並作出準確的判斷;子大叔舉止優雅,文采飛揚;公孫揮善於搜集外交情報,了解各國政令,而且對各國卿大夫的姓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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