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潮洶湧的四十年和平 外邦友人的音樂外交

父死子替,兄終弟及,是封建社會權力交接的基本制度。令發明這一制度的老祖宗感到欣慰的是,到了二十一世紀,仍然有一些國家採用著這種制度。比如說,朝鮮的金日成傳位於金正日,金正日又傳位於金正恩,這就是「父死子替」;古巴的菲德爾·卡斯特羅讓位於勞爾·卡斯特羅,這就是「兄終弟及」;而在中國,大大小小的「官二代」甚至「官三代」正在茁壯成長,時刻準備著做社會主義事業的接班人。這一切,充分說明這一制度是有生命力的,經得起時間考驗而且適用於各種社會形態。

然而,這一制度並非完美無缺,從邏輯上講,父死子替和兄終弟及,二者之間存在矛盾——當一個男人又有兒子又有兄弟的時候,他究竟是應該優先考慮兒子呢,還是兄弟?

我們只能這樣猜測,發明這一制度的老祖宗,他所在的年代,生產力還很不發達,人的壽命也很短。當一個男人去世的時候,他或許沒有兒子,或許兒子還很小,不足以擔當大任,所以往往要傳位於兄弟,以保持家族的延續。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社會的進步,人的壽命開始增長,私心也變得狹窄,男人們越來越願意將家業和國家交給兒子,而不是兄弟。久而久之,父死子替成為常規,兄終弟及的事情則越來越罕見了。

前面說過,早在周朝建立之前,周王室的先祖周太王喜歡有才能的小兒子季歷(即周文王的父親),很想立季歷為儲君。周太王的嫡長子吳太伯知道父親的心意,遠遠地逃到南方的荊蠻之地,以示孝順與讓賢之意。蠻夷之人為其義舉所感動,主動追隨他,由此建立了吳國。

也許是長久以來與世隔絕,當中原諸國的王公貴族們都為繼承權爭得頭破血流的時候,吳國還保留了一些先祖的古風。公元前561年,吳王壽夢去世。據《史記》記載,壽夢有四個兒子,老大叫諸樊,老二叫餘祭,老三叫夷昧,老四叫季札。季札從小聰明過人,又飽讀詩書,深受壽夢喜愛,他的三個哥哥也對他愛護有加。壽夢去世後,諸樊即位,當了國君才三年,就提出要將王位讓給季札。在諸樊看來,老頭子喜歡季札,王位就應該傳給季札,他只不過是過渡一下,替老頭子守了三年之喪,就算完成任務啦!

季札堅決不同意,說:「您是嫡長子,君位本來就應該由您來繼承,誰敢對此有不同意見?再說,成為一國之君不是我的願望,還是讓我自由自在地生活吧!」

諸樊堅持要讓位,季札乾脆離開首都,搬到鄉下去種田,諸樊沒有辦法,只好作罷。

公元前548年冬天,諸樊親率大軍討伐楚國,在巢城戰死,餘祭即位為君。根據《左傳》記載,殺死諸樊的是楚國巢城守將牛臣。但是據一本名為《吳越春秋》的野史記載,諸樊為了傳位於季札,「輕慢鬼神,仰天求死」,按照這種說法,諸樊並非死於戰場,而是死於天打雷劈之類的意外。這也是無聊文人的臆病,一定要讓位於季札的話,大可以自己一走了之,何必要搞得那麼悲情呢?

司馬遷也不消停,在《史記》中寫道,諸樊臨死的時候,給餘祭下了一道密令,要餘祭將王位依次傳下去,直到讓季札順理成章地當上國君,「以稱先王壽夢之意」。這道命令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餘祭和夷昧必須死得早,否則的話,等到夷昧去世,季札恐怕也差不多行將就木,甚至先夷昧而去了。

公元前544年,吳王餘祭帶兵入侵越國,帶回來一批戰俘。其中一個人被處以刖刑(挖去膝蓋),然後被派去干守船的工作。沒過多久,餘祭突然提出要去看船。這事頗為蹊蹺,想想看,餘祭是在江南水鄉長大的,船對他來說如同北方的馬車,稀鬆平常得很,為什麼要專程跑去看船呢?再考慮到守船的人都是帶有防身利刃的,後人恐怕難免認為餘祭這是活得不耐煩了。

事實正是如此。當餘祭毫無防備地在江邊看船的時候,那個越國戰俘瞅著他走近,突然從腰間拔出短刀,準確地刺入了他的胸膛。這一年,距壽夢去世已經有十七年了。

接下來,夷昧繼承了王位,經歷了三次王位更迭之後,季札終於站到了起跑線的位置。

同年五月,夷昧給季札派了一趟差使,讓他去中原各國訪問,表達新政權對各國的通好之意。誰都沒有意料到,季札的這次出訪,引起了中原各國的轟動,而且產生了中國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話。

季札從吳國的首都句吳(今江蘇無錫一帶)出發,一路北上,首先經過了徐國。

徐國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夏朝建立之前。據說,其先祖伯益輔佐大禹治水有功,伯益的兒子若木被封到今天的山東郯城一帶(當時稱為徐地),建立了徐國。周穆王時期,徐國遷到今天的徐州一帶,與東夷部落混居,成為東夷諸國中最大的國家。

季札在徐國受到熱情的招待。徐國的國君與季札一見如故,多次宴請季札,一再留他多住幾天。據說,季札有一把寶劍,時常佩戴在身邊,徐君非常喜歡這把劍,但是一直不敢說出口。季札看在眼裡,心知肚明,但是考慮到自己還要出使中原各國,必須要有符合身份的佩劍,只好裝作不知道,打算回國的時候再送給徐君。

季札正式訪問的第一站是魯國。

吳國和魯國都是姬姓後裔。魯國地處中原,是春秋時期的文化大國;吳國蟄居江南,與世隔絕,直到壽夢年代才與中原有所往來。在心高氣傲的魯國人看來,吳國是比楚國還蠻荒的國度,吳國人到魯國來,就是來學習文化,接受再教育的。

叔孫豹代表魯襄公接待季札,兩個人聊了一上午,叔孫豹驚喜地發現,這位來自蠻夷之地的年輕人,不但知書達理,才思敏捷,而且具備一種在魯國人身上極其罕見的朝氣。

「有一句話不知道當不當講?」當兩個人談得入巷,大有相見恨晚之際,季札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

「但講無妨。」

「那我就直說了。」季札坐直了身子,「您恐怕難以善終!因為您心地善良,卻不善於識人,看不透人間的善惡。我聽說,君子必須善於擇人,您以魯國宗卿的身份擔當國政,不慎重選拔人才,怎麼能夠盡到自己的職責呢?我擔心您因為用人的問題而遭受禍害。」

聽到季札這樣批評叔孫豹,在座的人都大驚失色。叔孫豹的臉色也變了一下,但很快掩飾過去,對季札說:「您說得很有道理,我會注意的。」

叔孫豹表現得很有風度,卻不知道季札這番批評的話,不只是肺腑之言,而且是有事實為依據的。關於這件事,以後還會講到,在此不提。

季札在魯國訪問,向魯國政府提出一個要求:想觀賞一下魯國的周樂。這個要求提得很對路。一個聰明人,如果去朝鮮訪問,主動向主人提出要看「阿里郎」,主人肯定會很高興,誇獎他識貨;魯國人歷來以保存了完備的周禮而自豪,周樂則是周禮的重要組成部分,季札這個要求一提出,魯國人便樂了,二話沒說,為他舉行了一場彙報演出。

一開始演唱的是《詩經》中的《周南》和《召南》兩篇,這也是《詩經》的開場白,自古以來被列於《詩經》之首。從篇名上看,《周南》和《召南》是讚美周朝初年周公旦、召公奭的文治武功,說他們將周朝文化自北向南廣泛傳播,從涇渭流域到江漢平原,都建立起了牢固的統治。

季札聽得如痴如醉,時而低眉沉思,時而擊節輕和。是啊,那是姬姓子孫引以為榮的年代,周武王在周公旦、召公奭等人的輔佐下,長戈一揮,將貌似不可一世的商王朝擊得粉碎。隨著周王朝的建立,姬姓子孫被封到各地去建立國家,加上周公旦和召公奭的苦心經營,周文化在中原大地乃至蠻荒之地上迅速傳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理念牢固地樹立在人們心中……

一曲終了,季札似乎仍然沉浸在音樂的美妙意境中,半天才睜開眼睛,感嘆道:「太美了!王朝這就奠定了基礎,雖然還有不完善的地方,但是臣民們都心甘情願地為其服務,沒有任何怨言。」

陪同觀看演出的魯國人都在想:咦,看不出這個南方來的蠻子竟然精通音律,點評得很到位嘛!他們對於吳國的輕視之心,也就從這個時候開始有所收斂了。

接下來演唱的是《邶風》《鄘風》和《衛風》。邶、鄘、衛都是周朝初年在原來商朝王畿建立的姬姓國家,被稱為「三監」,用於監視商朝的舊貴族。後來邶、鄘兩國背叛,周公旦平定叛亂後,將兩國領土併入衛國,所以《邶風》和《鄘風》,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視為《衛風》的一部分。

季札聽完這一段,再度發表點評意見:「美而淵深,雖有憂慮,但是並不困窘,我聽說衛康叔、衛武公的品德就是這樣,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剛剛演奏的就是《衛風》吧!」衛康叔是衛國的首任君主,衛武公則是春秋初年的人物,在平定犬戎之亂和周平王東遷的過程中出力甚多。季札此言一出,魯國人對他就不只是不敢輕視,而是刮目相看了。

接下來演唱了《王風》,這是周平王東遷之後王城雒邑地區的樂曲。季札又評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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