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列國的內鬥 楚人栽樹,晉人乘涼

公元前547年春天,秦景公派自己的弟弟公子鍼出使晉國。這是公子鍼第二次來到新田。早在兩年前,也就是公元前549年5月,秦、晉兩國已經就結束敵對狀態進行了談判,晉國的韓起和秦國的公子鍼於當年互訪對方的國都,達成了口頭上的和平協議。因此,公子鍼這一次出使晉國,就是要將口頭協議變成白紙黑字,蓋章生效。

為了迎接公子鍼的到來,晉國主管外交事務的大臣叔向緊急召喚行人子員。

所謂「行人」,就是負責迎來送往的外交官。恰好當時子員在老家休假,由另一位行人子朱當班。子朱主動站出來對叔向說:「子員不在沒關係,還有子朱呢!」

說了三次,叔向卻沒有聽到似的,對他不理不睬。子朱發火了:「我和子員都是大夫,憑什麼在朝堂之上當著大家的面故意不用我?」說著拔出佩劍,指向叔向。

叔向說:「秦、晉兩國不和已經很多年了。今日之事,幸而成功,晉國就可以得到安寧;不成功,則戰端又起,不知道又有多少將士戰死在沙場之上。子員溝通兩國的關係,毫無私心雜念,而你卻常常意氣用事,違背國君的意願。像你這種用邪惡來侍奉君主的人,我又豈會害怕!」也捲起袖子,拔出佩劍,準備迎戰子朱。大夥一看,這也鬧得實在不像話了,趕緊將兩個人拉開。

晉平公將這一幕看在眼裡,感嘆道:「晉國差不多接近大治了吧!我的臣子爭執的都是國家大事。」

相同的事物有不同的解讀。晉平公的宮廷樂師師曠對此不以為然,說:「公室的地位恐怕已經受到動搖了。臣子之間有矛盾,不在心裡暗自較勁而公然以武力相爭,不修德行而挑起是非,這是個人慾望膨脹的表現啊!敢於在朝堂之上拔劍相向,公室的地位能夠不下降嗎?」

當然,這些話,晉平公並沒有聽到。

那個年代的中國人,將尊嚴看得很重,腰中的佩劍從來都不是裝飾品,而是隨時準備維護自己榮譽的武器。

同年夏天,楚康王聯合秦國人派兵入侵吳國。大軍抵達雩婁(地名)的時候,發現吳國早已經有防備,便放棄了攻吳的念頭,轉而進攻鄭國的城麇(jūn,地名)。鄭國派大夫皇頡出戰,被秦楚聯軍打敗,皇頡也成為了楚軍的俘虜。

親手俘獲皇頡的是楚將穿封戌——穿封縣的縣公,名戌,所以稱為穿封戌。但是另一名楚軍將領王子圍一口咬定,抓獲皇頡的不是穿封戌,而是他本人。

王子圍是楚共王的兒子、楚康王的弟弟,來頭不小,但是穿封戌並不買他的賬。兩個人爭執不下,於是找大宰伯州犁出面來主持公道,判定是非。

前面介紹過,伯州犁是晉國大夫伯宗的兒子。公元前576年,「三郤」唆使晉厲公殺死伯宗,伯州犁逃到楚國,受到楚共王的重用,擔任了楚國的大宰,至此已經有近三十年。

伯州犁是個聰明人——不聰明也不可能以一個外國人的身份在楚國混得如魚得水,而且擔任主管刑事案件的大宰達三十年之久。他一聽兩個人的來意,馬上說:「這事我可斷不了,最好的辦法是將俘虜本人叫過來,當著兩位的面問個清楚。」

穿封戌說:「好啊,當面對質,我沒意見。」

王子圍意味深長地看了伯州犁一眼,說:「就照大宰的意思辦,我相信大宰會秉公辦理。」

於是皇頡被押過來,站在穿封戌和王子圍面前。

伯州犁對皇頡說:「這兩位貴人爭論不休,為的就是你啊!我聽說你是一位君子,應該明白事理,不會亂說話,是吧?」

皇頡點點頭,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麼葯。

「我向你介紹一下。」伯州犁將手高高舉起(上其手),指著王子圍,「這一位,王子圍,是楚王尊貴的弟弟。」

王子圍矜持地笑笑,面有得色。

伯州犁放下手(下其手),虛指穿封戌,說:「這一位呢,穿封戌,是穿封縣的縣長。穿封你聽過嗎?在我們楚國方城山外,一個不怎麼出名的小縣,一般人不知道。」

順帶一提,伯州犁這兩個動作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上下其手」的來歷。穿封戌當然氣得臉色鐵青。

伯州犁當作沒看見。確實也沒看見,因為他的眼光一直落在王子圍身上,瞧都沒瞧穿封戌一眼。「現在,」他將臉轉向皇頡,「你如實說,究竟是哪位貴人俘虜了你?」

皇頡也不傻,伯州犁這樣上下其手,早就心知肚明了。「難怪我被俘虜!」他煞有介事地說,「王子在戰場上氣勢如虹,我一遇到他就手腳發軟,情不自禁地棄甲投降!」

聽到這樣的回答,伯州犁暗暗給皇頡使了個眼色,意思是算你小子聰明。王子圍則給了伯州犁一個讚許的微笑。這時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穿封戌突然抄起一支長戈,向王子圍猛刺去。

王子圍連忙閃避,拔腿就跑。穿封戌窮追不捨,一直追到王子圍的營帳,被衛兵們擋住才罷手。

如果穿封戌得手了,楚國的歷史也許要改寫。當然,這是後話,在此不提。

城麇之戰中,鄭國大夫印堇父與皇頡一起戌守城麇,兩人都被楚軍俘虜,印堇父被當作禮物送給了秦國人。

印堇父的家人湊了一筆錢財,要求鄭國政府與秦國交涉,將印堇父贖回來。當時子大叔擔任鄭國的令正,負責撰寫外交文書,寫好之後拿給子產審批。子產看了之後說:「你這樣寫是贖不回印堇父的。」

「哦?」對於德高望重的子產,子大叔歷來是持尊敬的態度的,但是他左看右看,實在找不出自己的文書有什麼毛病。

「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子產說,「你想想看,秦國接受了楚國奉獻的俘虜,卻因為貪圖鄭國的財物而釋放他,體統何在?秦國不會這樣做的。」

「可是……」

「應該這樣寫——在此拜謝君侯幫助鄭國。如果沒有君侯的恩惠,楚軍恐怕還在鄭國徘徊。」子產說,「另外,千萬不要送太重的財禮,否則適得其反。」

子大叔暗自想: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嘛!他沒有接受子產的建議,帶著幾大車金銀財寶就動身了。他來到秦國,秦國人一看國書,果然很不高興,禮物也不收,堅決不放印堇父回國。

子大叔碰了釘子,才想起子產對他說的話,趕緊更改了國書,又將獻給秦國人的財物改為普通的見面禮,第二次送過去。這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秦國人很爽快地答應了國書上的要求,將印堇父交給他帶回了鄭國。

別說禮多人不怪,很多時候,要辦好一件事情,「度」才是最關鍵的因素。

城麇之戰後,晉楚兩國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由原來的一味對抗,變成了互相試探和解。帶來這種變化的,是晉國的中軍元帥趙武和楚國的令尹屈建。前面已經說過,這兩個人私交甚深。

一個宋國人——向戌觀察到了這種微妙的變化,決心向自己的前輩華元學習,率先揮動鐵鍬,填平晉楚兩國之間的鴻溝(公元前579年,華元促成晉楚「宋之盟」)。

《左傳》記載此事,認為向戌是「欲彌(mǐ)諸侯之兵以為名」,意思是說他貪圖名譽。這是典型的「動機論」。晉楚爭霸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中原諸國捲入兩個大國的爭端,深受其害近百年,沒有一個國家不想平息戰亂,過幾天安穩日子。向戌作為宋國的大臣,與趙武、屈建的交情都不錯,願意從中穿針引線,促成天下的和平,不應受到指責。

在向戌的倡導下,一批不同國籍的有識之士遊走於各國之間,為和平呼籲吶喊。

公元前547年夏天,蔡國的公孫歸生出使晉國回來,又馬不停蹄地訪問楚國。途經鄭國的時候,碰巧遇到了楚國的伍舉。

公孫歸生是蔡國大師公子朝的兒子,伍舉是伍參的兒子。公子朝與楚國關係不錯,伍舉與公孫歸生自幼交往,情同手足。

伍舉娶了申縣縣公王子牟的女兒為妻。王子牟犯罪出逃,有人揭發說,伍舉從中出了力,親自護送王子牟出國。為了這件事,伍舉被迫出走,取道鄭國,準備投奔晉國,沒想到遇上了老朋友。所謂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兩個人也不拘小節,扯了一些青草鋪在地上當作席子,就喝開了。

臨別的時候,公孫歸生送給伍舉一雙白璧,說:「你要多多保重,咱們的祖先的在天之靈會保佑你的,以你的才能,完全可以侍奉晉侯成為天下的盟主。」

伍舉長嘆道:「那不是我的心愿啊!我只要葉落歸根,如果能夠將屍骨埋在楚國,我就是死了也心甘情願。」

「那你就更要保重了。」公孫歸生說,「你走吧,我一定會讓你回到楚國。」

公孫歸生來到郢都,見到了令尹屈建。屈建向他了解一些晉國的情況之後,突然問了他一個問題:「晉國的列位大夫與楚國的大夫相比,哪個國家的更有德有能?」

公孫歸生的回答很巧妙:「晉國的卿不如楚國的卿,但是晉國的大夫是賢明的,都是當卿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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