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列國的內鬥 不是每個浪子都會回頭

前面說到,公元前548年6月,晉平公召集諸侯在夷儀會盟,準備討伐齊國。後來因為崔杼殺死了齊莊公,不惜血本用重金賄賂晉國君臣,晉平公便答應了齊國的和談請求,夷儀之會也由「兵車之會」變成了「衣裳之會」。

正是在這次夷儀之會上,齊國的使者隰鉏向晉平公提出了一個請求:十一年前,衛侯姬衎(即衛獻公)因為得罪大臣孫林父和寧殖,被孫林父驅逐到齊國。現在時過境遷,再深的仇恨也該淡忘了,老讓人家這麼在外漂泊也不是個事。趁著這次開會的機會,請晉平公以霸主的身份出面斡旋一下這件事,讓姬衎回衛國居住算了。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晉平公答應了。

所謂霸主,就像是一個村裡的村長。誰家有些家長里短,父子不親,兄弟不和,村長都要管一管,這樣才能體現村長的權威。夷儀之會還沒落下帷幕,晉平公便派大夫魏舒和宛沒前往齊國迎接衛獻公,同時向衛國現任君主衛殤公提出,把夷儀讓出來給衛獻公居住。

需要說明的是,這個夷儀並非夷儀之會的夷儀。夷儀之會的夷儀在今天的河北邢台境內,當時是晉國的地盤;準備讓給衛獻公居住的夷儀在今天山東聊城境內,當時是衛國的地盤。

衛殤公當然不樂意,但是沒有辦法,晉平公都已經發話了,只能表示服從。就這樣,兩個月之後,衛獻公從齊國起程,回到了闊別多年的衛國。

回國之前,齊國的權臣崔杼找衛獻公談了一次話。談話當然是為了送別,同時也是提醒衛獻公:十一年前你被人趕到齊國來避難,齊國不但收留了你,還將郲地讓給你居住,讓你繼續過著體面的生活。現在因為齊國的提議,你馬上就要回到衛國去了,是不是該對齊國表示一下謝意呢?

衛獻公心知肚明,所謂謝意不是一句話或一封感謝信就能表達的。他很為難地對崔杼說:「我倒是很想報答齊國的恩情,只不過我回到衛國,也僅僅是在夷儀這個小城市當個寓公,無權又無錢,還得看人家的臉色過日子,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報答,就算我把夷儀獻給齊國,齊國恐怕也看不上吧?」

崔杼笑了。他拍了拍衛獻公的肩膀:「夷儀你還是自個留著。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你如果真心實意要報答齊國,回去之後,想辦法奪回君位,再把五鹿地區獻給齊國吧。你可不要告訴我,你只是想當寓公,不想當國君喲!」

崔杼的話給了衛獻公一個明確的信號——他如果想奪回君位,齊國肯定是支持他的。而崔杼的另一個舉動,就不僅僅是單純地鼓勵衛獻公回去奪權那麼簡單了。

他將衛獻公的老婆孩子都留在了齊國。「什麼時候獻上五鹿,就什麼時候將他們接回去。」崔杼很和氣地說,「你只管放心,在這期間,我會好好照顧他們。」

後人很難推測衛獻公的復辟究竟是因為齊國的推動和脅迫,還是因為他本人早就有這種念頭,抑或二者兼而有之。總之他搬到夷儀後不久,便給衛國的大臣寧喜寫了一封信,要求寧喜幫助他重登君位。

寧喜是寧殖的兒子。

十一年前,衛獻公雖然是被孫林父趕出衛國,事情的最初起因是衛獻公得罪了孫林父和寧殖。因為這層關係,當時的國際輿論普遍認為,是孫林父和寧殖合謀趕走了衛獻公。

五年前,也就是公元前553年冬天,寧殖去世。彌留之際,他把寧喜叫到身邊,說:「我得罪國君(指衛獻公),追悔莫及。現在各國的史書都這樣記載,說是『孫林父、寧殖流放了他們的君主』。我有口莫辯。將來國君如果能夠復國,你一定要將功贖罪,將這段歷史改寫,為我證明清白,這才配做我的兒子。如果做不到,就算死而為鬼神,我也不接受你的祭祀!」

古人自有古人的價值觀。在寧殖看來,衛獻公儘管荒誕無禮,作為臣子卻沒有任何權力驅逐國君,否則就是以下犯上,是亂臣賊子,這樣的罪名他擔不起。

現代人也許會嘲笑寧殖的迂腐,但是如果對照身邊發生的事情便不難發現,古人的價值觀仍然在改頭換面地發生作用。就像周立波說的:「組織是什麼?組織就是:在你遇到困難時,他說無能為力;在你遇到不公時,他說要正確對待;在你的合法權益受到侵害時,他說要顧全大局;在你受到誣陷時,他說你要相信組織;在需要有人做出犧牲時,他說組織考驗你的時候到了;當需要有人衝鋒陷陣時,他說是你的堅強後盾;在你取得成功時,他說是組織培養的結果。」總之,組織是它可以對不起你,你卻不可以對不起的玩意。只要將「國君」換成「組織」,古代人和現代人的價值觀便找到驚人的相似之處。就此打住。

寧殖的遺言為衛獻公的復辟埋下了伏筆。

五年之後,當寧喜見到衛獻公的使者,首先想起的便是父親的遺言。他答應了衛獻公的要求,但是提出一個條件:「此事非子鮮參與不可,如果子鮮不參與,事必不成。」

子鮮就是衛獻公的胞弟公子鱄,一直跟著衛獻公流亡。與衛獻公截然不同的是,公子鱄為人謙恭有禮,做事進退有度,深受人們好評。早在衛獻公剛剛流亡到齊國的時候,魯襄公派臧孫紇去慰問衛獻公。在與公子鱄談過話之後,臧孫紇就斷言,衛獻公雖然是個糊塗蛋,但只要有公子鱄的幫助,他復國是遲早的事。

「如果有子鮮參與這件事,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啦!」寧喜這樣安慰自己。然而,當大叔儀聽聞這件事的時候,對寧喜的決定感到很不可理喻,說:「這就是所謂的『我躬不說,遑恤我後』吧!」

「我躬不說,遑恤我後」,見於《詩經·邶風》的《谷風》,意思是:我尚不容於世上,又怎麼能夠顧念我的後人呢?這既是批評寧殖臨死的時候給寧喜攤派了一個艱難的任務,又是批評寧喜不顧後代的福祉,同意幫助衛獻公這樣一個無道昏君重登君位。

大叔儀還說:「君子行事,必須要考慮後果,還要考慮長遠,要慎始敬終,才不至於陷入困境。現在寧喜看待國君還不如下棋那麼認真。下棋如果舉棋不定,必定失敗,何況對國君三心二意呢?可惜啊,寧氏九代為卿,一朝就將滅亡,難道不是很可悲嗎?」

不只是大叔儀不看好這件事,公子鱄也不想被捲入衛獻公的復辟活動。當衛獻公派他作為全權代表去與寧喜談判的時候,他跑到自己的母親敬姒那裡去訴苦:「哥哥是個言而無信的人,我害怕這樣做會導致禍患。」而敬姒的回答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答應他吧!」公子鱄這才極不情願地答應了。

在談判的過程中,公子鱄向寧喜轉達了衛獻公開出的條件:「政由寧氏,祭則寡人。」意思是政事由你寧喜決斷,我只管管祭祀的事情,當個名義上的國家元首就行啦。

然而,即便有這樣的承諾,又有公子鱄作為談判代表,寧喜仍然覺得心裏面並不踏實,他跑去向蘧瑗請教。

前面說過,當年孫林父起兵造反,蘧瑗曾經挺身而出,希望勸說孫林父懸崖勒馬。勸說不成,蘧瑗便主動離開了衛國,不忍心看君臣相殘。後來衛國政局逐漸穩定,蘧瑗又回到了衛國。

寧喜剛把話說完,蘧瑗臉色就變了,長嘆道:「當年我沒能親眼看到國君被趕出去,今天哪裡敢過問他回來的事啊!」於是又一次帶著家人離開衛國。

現代人也許很容易指責蘧瑗不負責任,但在孔夫子看來,蘧瑗兩次逃離衛國,卻是仁、智、勇的表現:「君子哉蘧伯玉(蘧瑗字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在很多時候,用腳投票是最接近良知的現實抉擇。

有大叔儀的批評在先,又有蘧瑗的用腳投票在後,寧喜對於幫助衛獻公復辟這件事越來越沒信心了,他又跑去問大夫右宰谷。右宰谷一聽,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說:「不行不行,你如果這樣做的話,你們老寧家就得罪了兩任國君(得罪衛獻公在先,得罪衛殤公在後),天下哪裡有你的容身之所!」

寧喜有些無奈地說:「這是先父臨死前的重託,我怎麼可以違背他的遺命?」

右宰谷說:「那我替你打探一下情況吧。」

右宰谷以寧喜使者的名義來到夷儀,見到了衛獻公。回來之後對寧喜說:「國君在外流浪了十二年,臉上卻沒有一絲憂愁的樣子,說話還是那麼尖酸刻薄,還是原來那個人!你如果不趕快停止這個計畫,我們離死不遠了。」

寧喜說:「那不是還有子鮮在那裡嘛!」

「子鮮在那裡又能起到什麼作用?」右宰谷說,「一旦出現問題,他最多不過自己逃亡,對於我們又有什麼幫助呢?」

「儘管是這樣,」寧喜沉默了半晌,「事情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公元前547年2月,寧喜和右宰谷突然發動政變,帶兵進攻孫林父在首都帝丘的府邸。當時孫林父正好在自己的領地戚地,他的兒子孫嘉奉命出訪齊國,另一個兒子孫襄則留守家中。寧喜和右宰谷攻了一氣,沒有攻破孫家的大門。

因為擔心孫林父從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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