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列國的內鬥 聰明反被聰明誤

公元前552年,邾國的大夫庶其因為得罪了國君,叛逃到魯國,並將其名下的漆地和閭丘作為見面禮,獻給了魯襄公。

在中國的傳統政治語境中,「遠人來服」是一件不得了的大喜事。所謂遠人來服,就是統治區域之外的人慕名而來,向統治者頂禮膜拜,哭著喊著要求被統治。這是對統治者人格魅力的肯定,更是對其政治成績的肯定。因此,歷朝歷代的統治者,對於遠人來服,都是非常歡迎的,不但好吃好喝的招待,還要給予重重的封賞,就算勒緊老百姓的褲帶,也要讓「遠人」先吃飽,吃好。

庶其不但「來服」了,還帶來了土地,魯襄公的欣喜自不待言,魯國的權臣季孫宿更是深受鼓舞,決定要好好地賞賜庶其。當然,既然是賞賜,金銀財寶之類的「乾貨」是免不了的。季孫宿大筆一揮,賞給了庶其一大筆錢財。不只是庶其,連他的秘書、保鏢、車夫、廚子等人都重重有賞,一個不漏。賞完之後,季孫宿仍然不過癮,總感覺還是差了點什麼。他絞盡腦汁,殫精竭慮,終於想到了——應該給庶其配個魯國老婆。

這個女人很快被選定,那就是魯襄公的姑母。這一年是魯襄公即位的第二十四年,依常理推斷,他的姑母不太可能是什麼妙齡少女。事實上,她非但不是妙齡少女,而且還嫁過一次,只不過因為老公死得早,當時正在守寡,屬於魯國公室的閑置資源。季孫宿這一安排,既讓遠道而來的庶其感受到了魯國人民的熱情,又幫一個命苦的女人解決了生理需要,低碳又經濟,可謂兩全其美,受到朝野的一致好評。

漫天馬屁中,有個人對季孫宿的做法很不以為然。

這個人就是臧孫紇,當時擔任了魯國的司寇,也就是首席司法官。

據《左傳》記載,庶其來到魯國後不久,魯國的治安形勢惡化,人民群眾的安全感大幅度下降。作為當權者的季孫宿十分不高興,將臧孫紇找來說:「現在國內盜賊橫行,你身為司寇,捕盜是你的職責,怎麼也不管管這些盜賊呢?」

「哪裡管得了喲?我根本無能為力。」臧孫紇若無其事地說。

「這是什麼話?你太不負責任了!」

「您把外邊的大盜請到國內來,而且大大地給予禮遇,怎麼可能禁止國內的盜賊?」臧孫紇說,「庶其在邾國偷盜了城邑,您卻將姬氏的女子嫁給他為妻,還賞給他土地,他的隨從都有賞賜。如果用國君的姑母和國家的土地來對大盜表示尊敬,這是鼓勵人們去做盜賊,你叫我怎麼禁止?」說完將兩手一攤,眼睛直盯著季孫宿。

季孫宿滿臉通紅,啞口無言。

這裡有必要簡單回顧一下臧孫氏在魯國的歷史。

臧孫氏是魯國公室的分支,其先祖公子彄(kōu)是魯隱公年代的賢臣,以敢於直言而聞名於世。公子彄字子臧,也就是我們前面說過的臧僖伯。公元前718年,魯隱公想去看看群眾捕魚,遭到臧僖伯的強烈反對和嚴肅批評,被記錄於史書之中。

魯桓公年代,臧僖伯的兒子臧哀伯(即臧孫達)供職於宮中,曾經對魯桓公接受宋國賄賂魯國的「郜大鼎」提出嚴肅批評,《臧哀伯諫納郜鼎》也成為中國歷史上重要的政論文章,收錄於《古文觀止》中。

臧哀伯的兒子臧文仲(即臧孫辰)生活在魯庄公至魯文公年代,是孔夫子極其推崇的人物,以其積極務實、以人為本的政治主張開後世儒家風氣之先。

當然,孔夫子對臧文仲也有批評之辭。《論語》中記載:「臧文仲居蔡,山節藻梲(zhuō),何如其知也?」意思是臧文仲這傢伙養了一隻大烏龜,藏龜的屋子斗拱雕成山的形狀,短柱上畫以水草花紋,做出這樣的事情,他這個人怎麼能算是明智呢?

蔡國盛產大龜,因此蔡就成為大烏龜的簡稱。房屋的柱頭刻為斗拱,其形如山,叫做山節。大梁之上承托二梁之短柱,叫做梲,在梲上雕畫藻文,就是藻梲。按照周禮,山節藻梲是周天子的大廟裝飾,臧文仲用來裝飾藏龜之屋,自然是大大的「非禮」。

以臧文仲的智慧,做出如此非禮的行為,是因為臧氏經過三代的發展,已經成為魯國的名門望族,家大業大了,財大氣粗了,做起事情來自然不拘小節了。單從臧孫辰的「孫」字便可以看出他在魯國的地位非同一般——「孫」是魯國貴族的尊稱,在魯國的歷史上,只有「三桓」、臧氏、郈(hòu)氏五大家族的嫡系傳人才被尊稱為「孫」。

臧孫辰的兒子臧孫許在魯文公、魯宣公、魯成公年代擔任卿的職務,長達三十年,更是奠定了臧氏影響魯國政局的基礎。

臧孫紇就是臧孫許的兒子。

除了家族勢力強大,臧孫紇還與季孫宿保持了良好的私人關係,這也是他敢於當面頂撞季孫宿的重要原因。

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是因為與季孫宿私交篤深,臧孫紇於公元前522年遭遇了人生的滑鐵盧。

季孫宿的嫡妻沒有生育。按照當時魯國的規矩,一家之中如果沒有嫡子,則應當由庶長子,也就是眾多庶妻所生的兒子中最年長的那個來繼承家業。

季孫宿的庶長子名叫彌,字公鉏。

有一天,季孫宿將家臣申豐找過來,跟他商量:「我打算在彌和紇之中選擇一個有才能的人繼承家業,你認為誰更合適?」

紇是季孫宿的另外一個兒子,字悼子,年齡比公鉏小很多,自幼受到季孫宿的寵愛。一直以來,季孫宿都在盤算著立悼子為繼承人。但是很顯然,他這種想法是「非禮」的,魯莽推行的話,勢必遭到眾人的反對,也將引起公鉏的怨恨,甚至引發一場家族鬥爭。

他希望申豐能夠理解他的用心,順著他的意思說「悼子更有才」。這樣的話,「有才」便取代了「年長」,成為他立悼子為繼承人的合法依據。而且,從另外一個角度而言,他僅僅是遊戲規則的制定者,裁判權卻交給了申豐,更能體現他的公平、公正和公開。就算公眾有意見,他也能將責任推給申豐。說白了,自古以來,下屬不就是給領導背黑鍋的嗎?

說句題外話,這種選人的辦法倒是和現在提拔幹部差不多。一把手想提拔誰,一般是不明說的,而是用一種特殊的政治暗語,叫組織部門拿意見。組織部門則心領神會,通過公選、公推等形式,將一把手心儀的人物準確無誤地找出來。

然而,公元前550年春天,當申豐組織部長聽到季孫宿書記的政治暗語的時候,他的反應出乎季書記的意料:

「這個問題啊,容我回去想想。」

不待季孫宿再發話,申豐就趕緊退下了。

回到家,申豐立刻命家人打點行裝,做好搬家的準備。等到第二天季孫宿又追問申豐那件事的時候,申豐將兩手一攤,說:「您要是再問,我就只好套上馬車,舉家離開魯國,遠走他鄉了!」

申豐的態度很明確,你愛誰誰,反正我是不會蹚這渾水,更不會給你背黑鍋的。面對這樣沒有覺悟的下屬,季孫宿感到很無奈,他只好放過申豐,轉而去找老朋友臧孫紇商量。

聽季孫宿長吁短嘆地將事情講完,臧孫紇便笑了:「這事一點也不難——你請我喝酒,我為你立悼子,如何?」

「就那麼簡單?」季孫宿不相信自己耳朵。

「就那麼簡單。」臧孫紇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自古以來,臧孫家的人們以多謀善斷而聞名魯國。季孫宿看到臧孫紇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心裡想,或許這傢伙還真有辦法,姑妄聽之。

幾天之後,一場盛大的宴會在季家舉行。季孫宿請了朝中很多大夫來做客,而主賓的位置上只坐著臧孫紇一個人。

很顯然,這場宴會是專門為臧孫紇而準備的。

雖說臧氏在魯國地位尊貴,但是與大權在握的「三桓」比起來,還是差了一個重量級。依常理而言,季孫宿請臧孫紇吃頓便飯,喝杯小酒,是很正常的。像這樣鄭重其事地宴請臧孫紇,並且將幾乎整個朝廷的大夫都請來作陪,那肯定不只是為了吃飯那麼簡單。

果然,季孫宿以主人的身份向賓客敬酒完畢後,臧孫紇做了一個異乎尋常的舉動,他命人在大廳的北面鋪上兩重的席子,擺上新的酒具並加以洗滌。

周禮對貴族生活的各個方面都做了嚴格的規定。比如說,坐的席子是「公三重,大夫再重」,也就是國君坐三重的席子,卿大夫坐兩重的席子。大夥看到兩重的席子,便知道那是為卿大夫級別的人物準備的。於是疑問就產生了:兩重的席子,卻又坐北朝南,佔據了最尊貴的位置,難道還有比臧孫紇更尊貴的卿大夫將要蒞臨嗎?

如果有的話,那只有可能是「三桓」中的另外兩位——孟氏的仲孫速或者叔孫氏的叔孫豹了。

大夥都知道,臧孫紇和仲孫速的關係歷來不好,如果不是因為有季孫宿為臧孫紇撐腰,仲孫速說不定早就對他動手了。莫非季孫宿特意安排了這場宴會來調和二者之間的關係?

正當大夥猜測之際,季家的幼子悼子走進來了。一開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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