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列國的內鬥 權臣的復仇

前面說到,公元前559年晉國六卿討伐秦國,欒厭的弟弟欒鍼戰死,欒厭遷怒於士匄的兒子士鞅,逼迫其逃亡到秦國,後來士鞅在秦景公的幫助下又回到了晉國。

士、欒兩家原本是親戚,欒厭娶了士匄的女兒為妻,在史料中,這個女人被稱為「欒祁」,其中欒是夫家姓,祁則是士氏家族的姓。欒祁為欒厭生了欒盈。按照這層關係,士匄就是欒厭的岳父,士鞅則是欒盈的舅舅。但是由於公元前559年那件事,兩家結下了仇恨,士鞅與欒盈雖為舅甥,又同時擔任了公族大夫,卻常常公開較勁,尿不到一壺。

欒厭於公元前559年秋天去世。欒厭死後,欒祁耐不住寂寞,與欒氏家族的家老州賓私通。家老就是首席家臣,相當於大戶人家的管家。自古以來,管家與主母私通,除了貪戀主母的姿色,更多是貪戀主人的家財。州賓自從搭上了欒祁,荷包就日漸鼓起來,隔三岔五地往家裡搬金銀財寶,甚至田產房契。短短數年之間,欒祁竟然將欒家的私產轉移了百分之九十到州賓名下,欒氏家族幾乎被這個女人掏空。

欒盈對母親的所作所為深感不滿。在那個年代,男女關係相當開放,寡婦門前有幾個登徒子,那是很正常的事,欒盈也不想管。可是,欒氏家族畢竟是晉國的名門望族,祖先拼死拼活打下這麼大一份家業,竟然讓一個家奴憑著床上功夫就給霸佔了去,讓欒盈的臉往哪擱?他又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欒祁覺察到了欒盈的情緒變化。她知道,如果欒盈發作起來,十頭牛也攔不住,到那時候,她和州賓不但做不成長久夫妻,連露水鴛鴦也做不成了。

女人一旦陷入不倫之戀,做起事來就很不靠譜了。欒祁一不做,二不休,跑到士匄那裡告了欒盈一狀,說:「這小子怕是要作亂了,到處造謠,說您為了獨攬大權而害死了欒厭,而且常對人說,『我父親雖然驅逐了士鞅,但是當他回國後,我父親非但不憤怒,反而以德報怨,讓他跟我一樣擔任了公族大夫,使得他可以獨斷專行。我父親死後,士匄家裡更加富有。對於這種不知感恩圖報的人,我就算是死,也不能再跟隨他了!』這小子說得出做得到,我怕您受到傷害,不敢不對您說。」

「竟然有這樣的事么?」士匄意味深長地看了自己的女兒一眼,心裡五味雜陳。女兒關心父親並沒有錯,可是為了父親而犧牲自己的兒子,這難道不是很不可思議嗎?

「姐姐說的都是實話。」士鞅也在一旁煽風點火,他對欒盈的不滿由來已久,落井下石只是舉手之勞,他又何樂而不為呢?

士匄是個聰明人,對欒祁和士鞅的話將信將疑。但是有一件事讓他確實對欒盈很不放心,那就是欒盈和他的父親欒厭不同,欒盈生性豪爽,好善樂施,很多士族子弟都願意跟隨他,在他的周圍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團體,隱然有領袖群倫之風。

對於統治者來說,這種私人團體的潛在威脅是不容忽視的。哪怕是個編草鞋的行業協會、舞文弄墨的文學社團,甚至是沿街乞討的乞丐組織,統治者都能從他們身上嗅出一絲結黨營私的氣味。更何況,團結在欒盈周圍的,是一群熱血沸騰的青年貴族,他們有刀有槍,有錢財有領地,還有自己的私人武裝,一旦鬧起事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士匄對欒盈不放心,晉平公對欒盈就更不放心。據《國語》記載,晉平公曾經問大夫陽畢:「欒書曾經擁立我的先君悼公,欒盈也無罪於國家,我怎麼好誅滅欒氏家族呢?」從這句問話可以看出,晉平公對欒盈早就動了殺機,只是礙於欒書是當年迎立晉悼公的有功之臣,而且欒盈也沒有犯下什麼大錯,找不到合適的借口。陽畢回答:「想要矯正國家的弊病,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問題,執行權力不可以因為私恩而看不見潛在的威脅。」意思是欒書迎立晉悼公,確實有恩於公室,但欒盈結黨營私,對現政權是莫大的威脅。陽畢還建議:「您如果真是愛惜欒盈,可以公開宣布他的罪行,將他驅逐出國。他如果敢於反抗,那他就罪有應得,誅滅他的宗族還嫌不夠。如果他順從您的意思,遠走他鄉,可以給收留他的國家多送點財物,讓別人好好關照他,以此報答欒家的情誼,難道不可以嗎?」

陽畢這話說到晉平公心坎上了,他把士匄找來,說:「寡人剛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士匄聽晉平公把話說完,心裏面偷著樂,但是他不露聲色,用一種非常平淡的語氣說:「下臣也是這麼想的。」

晉平公和士匄聯合起來,欒盈顯然不堪一擊。公元前552年秋天,士匄以中軍元帥的身份,派下軍副帥欒盈去修築著城(地名)。這是調虎離山之計,欒盈剛離開新田,晉平公便宣布欒盈是亂臣賊子,同時在新田城中大肆搜捕欒盈的同黨,將箕遺、黃淵、嘉父、司空靖、董叔、羊舌虎等十名大夫處死,又囚禁了伯華、叔向和籍偃三人。欒盈手中無兵,朝中無人,只能帶著家臣倉皇出逃。

叔向是羊舌虎的同父異母兄長。當年叔向的母親叔姬嫉妒羊舌虎的母親長得漂亮,依仗自己是大老婆,不讓羊舌虎的母親陪老公睡。叔向覺得這樣做很不妥,勸母親不要那麼霸道,叔姬就說了:「深山大澤中,就會有龍蛇生存。這個女人長得太美了,我怕她生下龍蛇來禍害你們,我自己有什麼好擔心的呢?」於是就讓那女人陪侍老公睡覺,結果生了羊舌虎。羊舌虎長得英俊,而且武勇異常,深受欒盈寵信,所以被殺,叔向也因此受到牽連。當時有人對叔向說:「您受此禍亂,難道不是因為自己不明智嗎?」言下之意,叔向沒有及早投靠士匄、與羊舌虎劃清界限,是不智之舉。叔向坦然道:「我只是被囚禁啊,總比被殺死好吧?古詩說,『優哉游哉,聊以卒歲』,這就是智慧啊!」意思是,各大家族之爭關我屁事,我只想優哉游哉,安度我的餘生。

大夫樂王鮒跑到牢里去看望叔向,很同情叔向的遭遇,說:「我可以為您到國君面前去求請。」叔向眨眨眼睛,不置可否。樂王鮒告辭出來,叔向也不拜謝。他的家老陪著他坐牢,不理解地問道:「樂王鮒是國君面前的紅人啊,他向國君說什麼事,國君沒有不聽的。他主動要求幫您,您不答應。祁奚大夫在國君面前說不上話,您卻說必須要等祁奚來救您,是為什麼啊?」

叔向說:「樂王鮒這個人啊,對於國君的要求無所不從,這樣的人一點也不可靠。祁大夫舉薦人才,不棄仇家,不避親族,難道他會獨獨忘記我這個人嗎?」

後來晉平公果然問起樂王鮒:「叔向這個人該怎麼定罪呢?」樂王鮒也是眨眨眼睛,裝作沉思了一陣子,說:「他和羊舌虎是兄弟啊,而且關係很密切,恐怕是有問題的。」當時祁奚已經告老還鄉,聽到這件事,專門坐著傳車來到新田找士匄,說:「對於有謀略有智慧的人物,應當相信他而且保護他。叔向是那種深謀遠慮,很少犯錯誤的人,而且誨人不倦,是社稷的柱石,即使他的子孫十代有過失,都應當赦免他們的罪過,以此鼓勵有才能的人為國家努力工作。今天如果他不能免於禍亂,拋下守護社稷的職責而死,這不是讓人感到困惑嗎?古時候,鯀治水無功,舜流放了鯀,卻又起用他的兒子禹;商朝的君王大甲即位的時候,荒淫無度,宰相伊尹將大甲放逐了三年,等他改過之後又輔佐他複位,大甲卻沒有怨言;管叔、蔡叔和周公是兄弟,管、蔡兩人背叛了周朝,而周公終生護佑成王。為什麼您要因為羊舌虎的罪過而拋棄社稷之臣呢?您多做善事,誰敢不做善事?多殺一個人有什麼意義?」

祁奚舉的這三個例子,第一是說明父親有罪,兒子不應當受過;第二是說明君臣之間,不應有怨恨的情緒;第三是說明兄弟有別。士匄聽了心悅誠服,於是帶著祁奚去見晉平公,共同說服晉平公赦免了叔向。

祁奚救了叔向一命,也沒去看叔向,就回鄉下去了。叔向知道是祁奚救了他,但也沒去感謝祁奚,繼續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工作,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在祁奚看來,他救叔向,只不過是為國家考慮,並不是針對叔向這個人而來的。叔向顯然也是持這種認識,所以也覺得沒有必要感謝祁奚。君子之交淡若水,說的就是這種交往吧!只不過越到後來,人們就越不喜歡君子之交,叔向這事如果發生在現在,他肯定會被人指責為「不會做人」。

且說欒盈離開晉國,向東狂奔,一邊跑一邊忍不住落淚。一個人如果被自己的母親陷害,被舅舅落井下石,被外公驅逐出境,還要「忍看朋輩成新鬼」,傷心是難免的。偏偏屋漏又遭連夜雨,經過成周地方的時候,那裡的農民們看到他們衣冠不整,有如喪家之犬,一哄而上,打劫了他們的財物,連兵器和衣甲都被搶走。

一行人傻獃獃地站在田野里,覺得萬念俱灰。突然間,有個年輕的家臣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年長的家臣們也暗自落淚。倒是欒盈很鎮定,他走到一棵小樹下,扶著樹榦發了一會兒愣,然後招招手,示意家臣給他拿來筆墨和竹簡,提筆給周靈王寫了一封信。信上說:「天子的陪臣欒盈,因為得罪了天子的守臣晉君,被迫流亡,以避禍害。沒想到在天子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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