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晉楚的拉鋸戰 晉國的「車輪戰」

晉悼公說一不二,王子伯駢還沒回到新鄭,晉國的使者便駕著馬車,向各同盟國飛馳而去。中軍副帥士匄奉命出使魯國,一方面答謝這年春天魯襄公親自到晉國朝覲,一方面向魯國通報將要進攻鄭國的有關事宜。

魯襄公舉行了盛大的宴會來招待士匄,季孫行父的兒子季孫宿(此時季孫行父已故)擔任禮儐。在這次宴會上,士匄賦了一首《摽有梅》:

這是一首愛情詩,描寫了一位采梅的女孩希望心上人不要辜負青春、快快來求婚的心情。士匄寄望魯國及時出兵,協助攻打鄭國,因此有此一賦。

季孫宿自然明白其中的含義,說:「如果以草木來比喻,晉侯就是那花與果實,寡君則是花果的香味。魯國歡欣鼓舞地接受貴國的命令,聞風而動,不敢有任何延誤。」

士匄大為感動,又念了一首《角弓》,其中有「騂(xīng)騂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無胥遠矣。」這樣的句子,意思是晉魯本是兄弟之國,要加強聯繫,不要互相疏遠。

宴會結束,士匄再次拜謝魯襄公的款待,即將離席的時候,季孫宿回贈了一首《彤弓》:

彤弓即紅色的弓,是天子用來賞賜有功的諸侯的禮物。季孫宿在士匄面前賦《彤弓》,頗有深意。原來當年城濮之戰,晉文公打敗楚軍,在衡雍向周天子獻功,天子賞賜給他彤弓一百張,被晉國人視為莫大的榮耀。士匄怎麼會聽不出這是在拍晉國的馬屁?當下說:「我士匄乃是先君任命的守護彤弓的官員後裔,哪敢忘記職守,一定輔佐寡君將文公的霸業發揚光大!」

這邊廂,晉魯兩國在曲阜眉來眼去,互訴衷腸;那邊廂,楚國人也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公元前564年夏天——秦景公大夫士雃(jiān)出使楚國,向楚共王通報了一個信息:秦國將對晉國用兵,請楚國出兵呼應。

楚共王當然認為這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自鄢陵之戰以來,晉楚兩國爭霸再度進入相持不下的拉鋸戰,雙方都找不到很好的突破口來給對方沉重一擊。現在秦國人主動要尋晉國人的晦氣,教楚共王如何不高興?他馬上將重臣召集起來開會,商量出兵討伐晉國的事。

「鄢陵之戰中,我軍敗給晉軍,寡人也被射瞎一隻眼睛,至今引以為憾,自覺愧對先君。今秦伯意欲攻晉,希望楚國出兵援助,寡人以為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打算動員全軍向晉國發動全面進攻,與秦伯會師於新田,飲馬於黃河,不知諸位大夫對此有何高見?」楚共王的一隻眼睛仍然綁著繃帶,看起來有點像電影里的海盜船長,但是說話風格一如既往地謙遜,沒有將自己的意見強加於群臣的意思。

「臣以為不妥。」令尹公子貞站起來說,「大王報仇心切,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又何嘗不是?然而現在進攻晉國,時機並未成熟,我們不應該輕舉妄動。」

「此話怎講?」

「臣聽說,晉侯善於用人,能夠根據人的特長來安排職務,選拔人才各得其所。在他的統治之下,晉國的卿禮賢下士,大夫忠於職守,士致力於教育百姓,平民勤於農事,商賈工匠和皂隸都不想改變職業。韓厥老了,有荀罃繼承執政;士匄比荀偃年輕然而能力在荀偃之上,所以讓他擔任中軍副帥;韓起比欒厭年輕,但是欒厭、士魴都謙讓韓起,讓他擔任上軍副帥;魏絳的功勞甚大,卻認為趙武賢能而甘願做他的副手。國君英明,臣下忠誠,上級謙遜,下級努力,這樣一個晉國,我們很難與之爭鋒,請您還是再考慮一下!」

楚共王眉頭緊鎖,半晌才說:「令尹言之有理,今日的晉國,確實政通人和,無隙可擊。可是寡人如果不響應秦伯的號召,只怕冷了秦伯的心,日後我們需要秦國幫助的時候,就很難開口了。」

「這個倒不難。」公子貞說,「答應他便是了。」

「哦?」楚共王意味深長地看了公子貞一眼,「令尹的意思是……」

「出工不出力。」公子貞微微一笑。

楚共王也微微一笑,點頭表示同意。

同年秋天,秦國果然派兵侵襲晉國,楚共王也如約率領大軍進駐武城,與秦軍遙相呼應。

對於秦楚兩國的聯合進攻,晉國採取了守勢。按照《左傳》的說法,這是因為晉國正好處於饑荒之年,無力展開反擊。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真實的情況是,此時的晉國,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進攻鄭國,將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東方,無暇西顧,所以才對秦國採取守勢。至於楚國,一看就是來打醬油的,根本沒有必要擔心。

同年十月,晉悼公率領晉、齊、魯、宋、莒、曹等十二國聯軍進逼鄭國的首都新鄭。聯軍人數眾多,晉悼公指揮得井井有條。荀罃、士匄帶領中軍,在魯、齊、宋三國軍隊的協助下進攻東門;荀偃、韓起帶領上軍,在衛、曹、邾三國軍隊的協助下進攻西門;欒厭、士魴帶領下軍,在滕、薛兩國軍隊的協助下進攻北門;趙武、魏絳帶領新軍,在杞、小邾兩國軍隊的協助下,負責砍伐新鄭城外的樹木,為攻城提供後勤和設備保障。

戰前,晉悼公在汜水之濱發表了簡短的全軍動員講話:「修繕攻城的器械,帶足乾糧,讓老人和少年回國,病人留在虎牢,其餘的勇士,隨寡人圍攻鄭國!」

聯軍將新鄭圍了個水泄不通。鄭國人一看,好傢夥,這陣仗可不是鬧著玩的,沒等攻城的器械搭好,便派了一名使者來到晉軍大營,請求和談。

荀偃對鄭國人這一套牆頭草的把戲看得太清楚了,他對晉悼公說:「不管那麼多,咱們先合圍,等待楚軍的到來,然後一舉擊潰楚軍。如果現在就答應鄭國投降,只要咱們一轉身,他們又會投向楚國的懷抱,咱們等於白來一趟!」

「鄭國人確實不可靠,但現在尋求與楚軍決戰,顯然不是時候。」荀罃搖搖頭。多年的「楚囚」生涯,使得這位新任中軍元帥對楚軍的戰鬥力有充分的認識。他知道,現在的晉楚兩國實力相當,真要打起來,誰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即便某一方勝利,那也只能是慘勝。「我的意見是,同意鄭國的和談,結盟,然後收兵回國。那樣的話,楚國必定興兵討伐鄭國。我們將四軍分為三部分,輪番上陣,同時抽調諸侯的精銳部隊,迎擊楚軍。我軍始終可以保持三分之二的兵力處於休整狀態,將楚軍拖入持久戰。如果現在就與楚軍決戰,是以士兵的性命為代價以圖一逞,這樣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君子勞心,小人勞力,乃是先王的訓導,請您三思!」

荀罃的策略,就是後人常說的「車輪戰」,即把鄭國當作一個誘餌,誘使楚國人前來決戰,卻又避而不戰,使得楚軍疲於奔命,最終自動崩潰。這也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一種辦法,顯然比一味蠻幹高明。但是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將對鄭國很不利。當時在場的諸侯都不想打仗,自然也不會站在鄭國的立場上思考問題,紛紛對荀罃的建議表示支持。同年十一月,諸侯與鄭國在戲地(地名)簽訂了城下之盟。

盟誓的那天,鄭國的六卿——公子騑、公子發、公子嘉、公孫輒、公孫躉、公孫舍之,以及各位大夫、各大家族的嫡長子都跟隨著鄭簡公參加了儀式,以示隆重。晉國的士弱負責宣讀盟書,內容為:「從今而後,鄭國如果不唯晉國之命是聽,有如此盟!」

盟書籤字之後,要投入河中或埋入地下。「有如此盟」的意思是,如果違反盟約,則不得好死。這其實就是要鄭國宣誓效忠晉國,矢志不渝了。

公子騑代表鄭簡公宣誓。他向前走了兩步,不緊不慢地說:「我謹代表鄭國盟誓——天降禍於鄭國,使之不幸處於兩個大國之間。大國不以德服人,而總以武力相威脅,導致鄭國的鬼神不能安享祭祀,人民不能安居樂業,男女都辛苦瘦弱,而且無處申告。今天盟誓之後,鄭國如果不服從強大而有禮的國家,而懷有二心的話,亦有如此盟!」

這話的意思,誰對鄭國好,而且有保護鄭國的實力,鄭國就聽誰的話,很有點「有奶就是娘」的味道。荀偃聞言大怒,左手按住劍柄,挺起身子說:「不行,你說的不算,改盟書!」

公子騑冷冷地盯著荀偃,一言不發。會場上空氣驟然緊張,只聽到風吹大旗,獵獵作響。公孫舍之也向前走了兩步,站在公子騑身後,以一種緩慢而堅定的聲音說:「誓詞已經昭告天神,如果可以改的話,大國也可以背叛!」

前面說過,在「從楚」還是「待晉」的問題上,公子騑與公孫舍之意見相左,公子騑主張臣服於楚國,而公孫舍之傾向於投靠晉國。但是在這個決定鄭國命運的時刻,公孫舍之完全拋棄了意見的紛爭,堅定地站在公子騑的身邊,共同維護國家的尊嚴,是值得稱道的。

荀罃見氣氛不對,用手肘輕輕撞了一下荀偃,低聲說:「是我們違背了道德,用盟約來要挾人家,這難道合於禮義嗎?不合禮義,又憑什麼主持盟會呢?事到如今,姑且接受鄭國的盟書。回國之後,咱們加強品德修養,提高部隊戰鬥力再來,最終還是會獲得鄭國,何必一定要在今日?我們沒有品德,連自己的國民都將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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