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卿大夫們的政治舞台 虛假的和談

公元前580年三月,魯成公灰頭土臉地回到曲阜,跟他一起回來的是晉厲公的使者郤犨。雙方在曲阜舉行會晤,重新簽訂了同盟條約。

有必要介紹一下晉國的郤氏家族。

郤氏家族原本也是晉國公室成員,姓姬。晉獻公年代,有一位叫做「豹」的公族大夫開始嶄露頭角,受到晉獻公的重用,被賜封郤地,由此建立郤氏宗族。

驪姬之亂的時候,郤豹的兒子郤芮跟隨公子夷吾出逃,並幫助其回國登上君位,成為晉惠公、晉懷公年間的重臣。後來晉文公回國,郤芮不甘心失敗,夥同呂甥縱火焚燒公宮,打算燒死晉文公,然而事情敗露,郤芮被殺,郤氏家族由此成為晉國的罪臣。

郤芮的兒子郤缺繼續生活在父親的舊封地翼城,只是身份從貴族變成了農夫。某一年冬天,晉文公的大臣胥臣臼季經過翼城,在田間發現有個農民舉止不凡,一問之下,才知道是郤芮的兒子郤缺,於是向晉文公舉薦,讓他擔任了下軍大夫。

郤缺文武全才,為人謹慎,做事勤懇,官越做越大,最終在晉成公年代接替趙盾做到了中軍元帥,成為晉國的首席執政官。他的兒子郤克也不是泛泛之輩,在邲之戰中擔任上軍副帥,後來又接替士會成為中軍元帥,並且在鞍之戰中帶領晉軍大敗齊軍,為維護晉國的霸業立下赫赫戰功。

郤剋死後,他的兒子郤錡繼承家業,成為郤氏家族的族長,因為被封駒地,所以又號稱駒伯;郤犨則是郤氏家族分支,號苦成氏,其祖父郤義和郤錡的祖父郤芮是親兄弟,在歷史上他又被稱為苦成叔子;另外還有一個郤至,是郤犨的侄子,因為被封溫地,當時的人們又尊稱其為溫季。公元前583年的下宮之難,趙氏家族元氣大傷,趙朔、趙括、趙同等人均被殺死,郤氏家族趁機填補空缺,郤錡、郤犨、郤至都擔任了要職,史稱「三郤」。

郤犨來到魯國,除了代表晉國與魯國結盟,還有一個私人任務,那就是向魯國大夫公孫嬰齊求婚。

公孫嬰齊的父親是魯宣公的同胞兄弟公子。他的母親嫁給公子叔肸(xī)的時候,沒有舉行媒聘之禮。按照周禮的規定,「聘則為妻,不聘則為妾」,一個女人沒有經過媒聘之禮就出嫁,那就只能算作妾。因為這層關係,魯宣公的夫人穆姜很看不起她,說:「我才不與妾為妯娌。」等到公孫嬰齊出生之後,就要公子叔肸休了她,並將她嫁給了齊國的大夫管於奚。

這個女人在齊國又生了一子一女。後來管於奚去世,齊國人又將她送回魯國,交給公孫嬰齊贍養。公孫嬰齊是個厚道人,將母親帶回來的兩個孩子照顧得很好,其中男孩擔任了魯國的大夫,而女孩則嫁給了大夫施孝叔,成為施夫人。

不知道為何,郤犨對這位施夫人情有獨鍾,指名要娶她回去做老婆。晉國勢力強大,連魯成公都對郤犨唯唯諾諾,公孫嬰齊哪敢得罪他?於是跑去和妹夫施孝叔商量,要他將妻子讓給郤犨。

施孝叔聽了公孫嬰齊的話,茫然不知所措。他想,這算哪門子事啊?一個外國人跑到魯國來,看中了他的老婆就要帶走,如果他看中的是國君的夫人呢,也要答應他嗎?然而,這些話說也沒用,為了國家的利益,為了家族的生存,他只能答應公孫嬰齊的要求。倒是施夫人誓死不從,她對施孝叔說:「鳥獸猶且不拋棄伴侶,你怎麼可以這樣做!」

施孝叔很是無奈地說:「我這樣做也是不得已啊!如果不答應晉國人的要求,國君怪罪下來,我們全家都只有死路一條,還談什麼拋棄不拋棄。」

施孝叔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施夫人也就無話可說了。夫妻倆抱頭痛哭,灑淚告別。

施夫人到了晉國,給郤犨生了兩個兒子。她的命運和她母親的命運驚人的類似,然而不幸的程度遠遠超過母親。六年之後,郤氏家族滅亡,郤犨被殺,她又被晉國人送回魯國。施孝叔親自跑到黃河邊迎接她,但是當著她的面,將郤犨的兩個兒子扔到黃河中淹死。施夫人肝腸寸斷,對施孝叔說:「你自己不能保護妻子而將她拱手讓人,現在又不能以仁愛之心對待人家的遺孤而殺死他們,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有好結果?」於是對天起誓,不再回到施家——當然,這也是後話。

相比郤犨的奪人所愛,郤至的蠻橫霸道也不遑多讓。據《左傳》記載,公元前580年秋天,郤至和周王室在溫城所屬的鄇(hóu)地(地名)的所有權上發生爭執。當時的天子周簡王派王室大臣劉康公、單襄公跑到新田,請晉厲公主持公道。面對國君和天子派來的使者,郤至的態度仍然十分強橫,明確表態說:「溫城,是先君封給郤家的舊地,我怎可拱手讓人?」

劉康公還是據理力爭,說:「瞧您這話說的。當年周朝消滅商朝,將天下的土地分封給諸侯,將溫城和周邊的田地封給了司寇蘇忿生。周襄王年間,蘇氏後人背叛王室,襄王便將溫城賞賜給了晉文公。晉文公又將它賞賜給有功之臣,先是賞給了狐溱,後來又賞給了陽處父。因為狐家和陽家先後滅亡,才輪到郤家。您現在說什麼郤家舊地喲,那原本就是王室的土地!」

晉厲公在一旁聽了,心想直犯嘀咕,按照這個邏輯說下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有哪一塊土地原本不是王室的呢?連忙打斷劉康公的話,對郤至說:「人家說得有道理,我來做個主,你讓一讓,別跟天子爭家產了,如何?」

郤至訕訕地說:「您都這麼說了,我哪裡敢不從?」這才極不情願地將鄇地讓給天子。

郤氏家族的興盛年代,也是晉楚兩國出現短暫的和平的年代。前面提到,自公元前582年楚共王派公子辰出訪晉國以來,兩國關係日益緩和,雙方來往不斷,橫亘在兩國之間的那道鴻溝似乎到了必須填平的時候。

現在需要的是一個率先揮動鐵鍬的人。

一個宋國人——華元主動承擔了這個任務。這個曾經因被車夫出賣而成為鄭國的俘虜的人,曾經被民工嘲笑為「吹牛皮」而不惱怒的人,曾經孤身闖入公子側的大營拿刀逼迫他簽訂和平協議的人,是當時國際上公認的老好人,人緣極佳。他與楚國的實權派人物公子嬰齊,與晉國的現任中軍元帥欒書都保持了良好的私交。聽到晉國派糴伐出使楚國並獲得成功的消息之後,華元感到這是一個讓中原諸國擺脫夾縫中求生存的最好機會。他請示過宋共公,便先來到楚國,後又前往晉國,利用自己的人脈資源,在兩國之間穿針引線,於公元前579年正式促成了兩國的和平談判。這一年五月,晉國派士燮為代表,與楚國的公子罷、許偃在宋國首都商丘的西門之外舉行了會盟,史稱「宋之盟」,其盟約如下:

「從今以後,晉楚兩國不再以刀兵相見,堅持相同的價值觀,共同救濟危難,賑濟災荒。如果有對楚國不利者,則晉國去討伐他;同樣,如果有誰對晉國不利,則楚國也應該討伐他。兩國之間,使者往來,道路暢通。對那些不聽從兩國領導的,要想辦法使其服從;對那些不來朝見兩國君主的,要出兵迫使其屈服。如果違背這一誓詞,請上天降罪,令其軍隊敗亡,不能享有國家。」

自城濮之戰以來,晉楚爭霸便成為國際政治的主題,幾乎所有諸侯國都被不同程度地捲入到晉楚兩國之間的戰爭與外交博弈中,有如風箱中的老鼠,兩面受氣,中原地區的生產也受到極大影響。因此,宋之盟在當時國際上造成的影響是巨大的。鄭成公立刻前往晉國,高調而低姿態地聽晉厲公講述盟約的內容,表示要在晉楚兩國的領導之下,為國際和平作出應有的貢獻。

就在晉楚兩國握手言和之前不久,晉國的宿敵秦國也向晉國伸出了橄欖枝。公元前580年秋天,秦晉兩國國君相約在令狐(晉國地名)舉行會盟。晉厲公先行抵達會盟地點,但是秦桓公臨時改變主意,不肯渡過黃河去見晉厲公,將人馬駐紮在王城(地名),派大夫史顆前往令狐會見晉厲公,舉行了盟誓儀式。晉國則派郤犨到王城會見秦桓公,同樣舉行了盟誓儀式。自古以來,恐怕還沒有這樣奇怪的會盟。士燮對此評論說:「這樣的盟誓究竟有什麼意義呢?古人盟誓,必先齋戒,以示隆重和守信。在約定的地點會盟,是相互信任的起點。如果一開始就不信任,又有誰會堅守盟約呢?」

秦桓公回去之後,果然將這一盟約扔到了爪哇國,兩國之間的關係再度跌入低谷。

其實,宋之盟對於晉楚兩國的意義也十分有限。公元前579年秋天,晉厲公派郤至前往楚國訪問。楚共王舉辦了盛大的午宴招待他,並且派公子側擔任儐相。郤至按照當時的禮節,從西階登堂入室,剛走進來,忽然聽到鼓樂大作,四下一看,又沒看到樂隊的影子。那音樂,端莊而渾厚,郤至停下腳步,仔細聆聽,發現那竟然是用來招待國君的「肆夏」之樂。

所謂肆夏,原本是天子招待諸侯時演奏的音樂。到了春秋時期,諸侯相見,也越級使用肆夏之樂,但是用於招待卿大夫,還沒有過先例。楚共王為了表示對郤至的重視,或者也是為了顯擺,特意搞了個新花樣——在正堂的地下室里安排了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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