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卿大夫們的政治舞台 曇花一現的霸業

公元前585年春天,鄭悼公為答謝去年的蟲牢之盟,在公子偃的陪同下來到晉國朝覲晉景公。晉景公很高興,依照給齊頃公的待遇,為鄭悼公舉行了「授玉」儀式。

春秋時期,各國的朝堂均立有東西兩根大柱,分別叫做東楹和西楹,兩楹之間的空地叫做「中堂」。舉行授玉儀式的時候,主人從東廂進入朝堂,客人從西廂進入朝堂。這裡有個講究:

其一,如果賓主身份相當,則雙方都走到兩楹正中,客人接受主人贈送的玉圭;

其二,如果客人的身份低於主人,則客人稍走快點,多走兩步,在中堂與東楹之間授玉,以示對主人的恭敬。

晉景公和鄭悼公都是一國之君,地位相當,屬於第一種情況,應該在兩楹正中授玉。但是那天,鄭悼公走得實在太快了,以至於晉景公剛走兩步,還沒走過東楹,鄭悼公已經走到了他面前,於是出現了第三種情況——「授玉於東楹之東」。

士貞伯看到這一幕,暗自搖頭。在他看來,鄭悼公縱使認為晉景公是霸主,不敢和他平起平坐,多走兩步也就行了。但是此人目光畏縮,行動過於迅速,竟然小跑著越過東楹來與主人相見,這還真是罕見。「身為一國之君,卻不安其位,怕是要不久於人世了!」士貞伯暗地裡對人說。果然,幾個月之後,在位才兩年的鄭悼公就無疾而終了。

鄭悼公死後,他的兒子鄭成公即位。同年秋天,楚共王派公子嬰齊帶兵入侵鄭國。晉景公派欒書帶兵救援鄭國,兩軍相遇於蔡國的繞角(地名)。楚軍初戰失利,連夜逃遁。晉軍趁勢入侵楚國的盟國蔡國,與楚將公子申、公子成率領的申、息兩縣地方部隊在桑隧(蔡國地名)對峙。

從當時的戰局來看,形勢對晉軍有利。欒書想主動出擊,遭到了荀首、士燮、韓厥的共同反對。荀首說:「國君命我們救援鄭國,楚軍連夜逃遁,我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趁勢進攻蔡國,是擅自將戰爭的範圍擴大,所以引起了楚國人的憤怒,再打下去,勢必對我軍不利。退一萬步說,就算我們打贏了這一仗,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我們以全軍出戰,打敗楚國兩縣地方部隊,有什麼榮耀可言?如果打不贏,恥辱就翻倍了,不如回去吧。」

但是,當時晉國六軍的正副統帥中,想打這一仗的人佔了大多數。還有人對欒書說:「聖人總是與眾人站在同一立場,所以能夠成就大事。您現在是晉國的首席執政官,有權斟酌眾人的意見辦事,何不聽從大家的意見?再說,您手下的統帥有十一人,當中不想打仗的,僅三人而已。」

欒書沉吟了一陣,答覆說:「確實,對待有爭議的問題,一般會採用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但所謂三人為眾,現在有三位統帥認為不能打這個仗,已經不算少數派了,我決定聽從他們的意見。」於是將軍隊撤回國內。

公元前584年秋天,不甘心失敗的楚共王派公子嬰齊再度討伐鄭國。晉景公則發動齊、魯、宋、衛、曹、邾、莒、杞等國諸侯救援鄭國。鄭國人底氣一足,迸發出來的能量往往令人側目。鄭成公派大夫共仲、侯羽主動出擊,俘虜了楚國的鄖縣縣公鍾儀,並將鍾儀獻給晉軍帶回晉國,囚禁在軍府(軍用品倉庫,也用作囚禁戰俘)之中。同年八月,各路諸侯在馬陵舉行會盟,重溫蟲牢之盟的誓言。

馬陵之盟是晉景公霸業成熟的標誌,也是由盛而衰的轉折點。馬陵之盟後,晉景公作出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重大決定,他派新上任的上軍副帥韓穿出使魯國,要求魯國將汶陽(地名)歸還給齊國。

汶陽自古就是魯國的領土。七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89年,齊頃公帶兵入侵魯國,佔領了汶陽。後來發生了鞍之戰,齊軍大敗,齊頃公被迫臣服於晉國。在郤克的主持下,齊國將汶陽交還給了魯國。為了這件事,魯國上下對晉景公感恩戴德。魯成公先是跑到晉國軍中表示感謝,而且還為郤克等人舉行了「賜命」儀式,後來又專程跑到晉國拜謝晉景公。沒想到,時隔七年,在沒有任何正當理由的情況下,晉景公突然提出要魯國將汶陽「歸還」給齊國,魯國人無論從感情上還是從利益上,都十分難以接受——汶陽本來就是魯國的土地,談何「歸還」呢?

晉景公這樣做,當然也有他的考慮。據《公羊傳》記載,鞍之戰中,齊軍大敗,齊頃公回國之後,弔唁死者,慰問生者,七年不飲酒、不吃肉。晉景公聽了,感嘆說:「怎麼能夠讓堂堂的一國之君不飲酒、不吃肉長達七年之久呢?還是把他所侵佔過的地方都還給他吧!」

《公羊傳》的記載讓人難以信服。讓我們大膽假設一下,真實的情況也許是這樣——齊頃公在鞍之戰後,有了脫胎換骨的改變,踏踏實實做人,兢兢業業工作,服從晉國的領導,唯晉景公的馬首是瞻,在晉國主導的多次國際行動中都堅持了正確的立場,因而受到晉景公的信任。為了鼓勵齊頃公更好地為晉國服務,晉景公感到有必要給他一點甜頭嘗嘗,適當地給予物質獎勵,又不想付出代價,所以慷他人之慨,要求魯國把汶陽「歸還」給齊國。

魯成公當然不樂意,但也沒辦法,只能答應晉國的要求。魯國朝野上下都對這件事感到悲哀。韓穿完成使命,即將回國的時候,魯國權臣季孫行父設宴為其餞行,私下對他說:「大國主持公道,因此而成為盟主;諸侯感念其恩德,又畏懼其武力,所以沒有二心。汶陽本來就是魯國的領土。七年之前,貴國打敗齊國,將汶陽歸還給魯國;七年之後,又命令我們將它交出來,獻給齊國。做事情哪有這樣反覆無常的?晉國這樣下去,很快就會失去諸侯的擁護了。」

韓穿苦笑,對季孫行父擺擺手,意思是別說了,我也知道這事不靠譜,可那又有什麼辦法呢?

這件事情在國際上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特別是在晉國的同盟國之中,一種不安的情緒迅速擴散開來。晉景公很快也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荒唐事,為了挽回影響,他於公元前582年春天在蒲地召集諸侯會盟,主題是:重溫馬陵之盟的誓詞,共同構建和諧友好的國際關係。

參加蒲地之盟的諸侯,仍有齊、魯、宋、衛、鄭、曹、莒、杞八國之多,但是氣氛已經大不如馬陵之盟熱烈了。季孫行父陪同魯成公參加會議,遇到了晉國的上軍副帥士燮,季孫行父對士燮直言不諱:「貴國不修仁德,就算會盟又有什麼意義?」

士燮回答:「霸主如果不能用仁德來團結盟國,那麼用殷勤的接待來安撫他們,用寬厚的態度來對待他們,用強權和武力來駕御他們,用神聖的誓言來約束他們,討伐三心二意的國家,籠絡堅決服從的國家,這也算是次一等的德行了。」士燮的反應很快,然而終歸底氣不足,算是勉強為晉景公辯護了一下。季孫行父聽了,也只能苦笑一聲,表示理解士燮的立場。

蒲地之盟沒有達到晉景公預期的效果,甚至適得其反。鄭成公從蒲地回到新鄭,立即接見了一位不速之客——楚共王派來的代表公子成。

雙方並沒有達成什麼實質性的協議。對於楚共王來說,能夠與晉國的盟國(尤其是鄭國這樣一個舉足輕重的盟國)進行正常的外交接觸,他的目的就已經達到。接下來,他只要靜靜地坐在一邊,搖著扇子看熱鬧就行了。

晉景公得知鄭國與楚國私下接觸,果然勃然大怒。同年秋天,鄭成公懷著兩面討好的心理,前往新田朝覲晉景公,結果連晉景公的面都沒見上,就被抓起來,囚禁在銅提(晉國地名)的別宮之中。與此同時,晉景公還趁著鄭國群龍無首,派欒書為將,帶兵討伐鄭國。這種做法自然不厚道。更不厚道的是,當鄭國人派大夫伯蠲(juān)來到晉國請罪求和,晉景公竟然又下令將伯蠲殺死。《左傳》對此照例批評說,這樣做是非禮的,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主要是體現以和為貴、不擅開戰端的思想。

晉景公囚禁鄭成公,本來就是一個錯誤;派兵討伐鄭國,是將這個錯誤進一步擴大;殺死伯蠲,則徹底將鄭國推向了楚國的懷抱。在這種情況下,楚共王順理成章地出手了。他派公子嬰齊領兵出征,將部隊駐紮在陳國,對鄭國形成救援之勢。同年十一月,公子嬰齊出人意料地打了一個弧線球——從陳國出發東進,突然襲擊與晉國同盟的莒國,並將莒國徹底擊潰,佔領了莒城、渠丘、鄆城。

回想起來,一年前的秋天,晉景公派巫臣第二次出使吳國,途經莒國的時候,巫臣與莒國的國君渠丘公會晤。巫臣提醒渠丘公:「莒城的城牆也未免太薄弱了,該修修啦!」渠丘公不以為然地回答:「莒國地處東夷之地,國家弱小,產出不豐,有誰會看得上這塊土地呢?」言下之意,荒山野嶺中的一所破房子,又是家徒四壁,擔心什麼盜賊呢?

孔夫子對莒國的敗亡深有感觸,說:「因為窮困而毫無戒備,實在是一大錯誤;只有時時提高警惕,防備外敵入侵,才正確啊。莒國倚恃其簡陋,懶得去修城牆,十二日之內,楚國就佔領了它的三座城池,這不就是不加防備的後果嗎?古人說,即便有絲麻這些上好材料,也不要拋棄菅蒯這樣的下等材料;雖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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