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卿大夫們的政治舞台 公族奪權:三桓專魯

公元前592年春天,東海之濱的齊國迎來了一場外交盛事。晉國上軍元帥郤克、魯國權臣季孫行父和衛國大夫孫良夫聯袂來到臨淄,朝覲了齊頃公。

郤克是晉國的名門之後,其父郤缺曾經擔任晉國的中軍元帥,掌握晉國的軍政大權。郤克本人也久經戰陣。邲之戰中,士會擔任上軍元帥,郤克擔任上軍副帥。後來士會升任中軍元帥,郤克便順理成章地接任了上軍元帥之職——這個職務在晉國的地位僅次於中軍元帥和中軍副帥,可以說是晉國軍中的第三號人物。

這幾年來,晉景公通過一系列外交和戰爭手段,在國際上重新樹立了大國形象,恢複了晉國昔日的霸氣。他覺得是召集諸侯結成同盟,與楚國逐鹿中原的時候了,因此計畫於公元前592年夏天在斷道(晉國地名)舉行諸侯大會。出於一種穩重的考慮,同時也是為了體現對齊國的重視,他派郤克先行出使衛國和魯國,說服這兩個國家各自派出使臣一同前往齊國邀請齊頃公參加會盟。

但是,郤克的這次出使,卻因為齊頃公的荒誕搞得很不愉快,繼而引發了嚴重的外交糾紛。

據史料記載,郤克有一點生理上的小毛病——背有點駝。齊頃公的母親蕭老夫人聽到這個八卦,好奇心大起,便向齊頃公要求親眼看看晉國使者。

齊國難道就沒有駝背?蕭老夫人這好奇心本身就有點出奇。荒誕的是,齊頃公對於母親這個要求也很感興趣,還特意安排了一個節目讓老太太開心。

說來也巧,當時在齊國訪問的幾位使臣都有點生理缺陷:郤克是個駝背,季孫行父是個跛子,孫良夫是個獨眼龍。這幾個人湊到一起,本來就很有喜劇效果。為了突出這一效果,齊頃公還找了三個有同樣生理缺陷的人來擔任典禮官。結果,在接見使臣的時候,郤克被一個駝背領著,季孫行父被一個跛子領著,孫良夫被一個獨眼龍領著,而蕭老夫人躲在帷幕後面,樂得前仰後合,眼淚都笑出來了。

士可殺,不可辱,何況還是堂堂的大國使臣?齊頃公為了博母親一笑,居然敢拿三個國家的使臣開玩笑,這份孝心委實讓人難以恭維。

郤克等人強忍住憤怒,沒有當場發作。從齊頃公宮中出來,郤克便起誓說:「此仇不報,我就不過黃河了!」於是不辭而別,臨走的時候將副手欒京廬留在齊國,說:「務必完成使命,邀請齊侯參加今夏會盟,否則你也不用回國復命!」

郤克這句話可以有兩種理解:第一,他本人不再想與齊頃公這種無禮之徒打交道,但是國君的使命不能廢,因此要欒京廬務必完成;第二,他希望齊頃公應邀到會,好讓他有機會報一箭之仇。按照前一種理解,郤克是個公私分明的人;按照後一種理解,郤克則有點公私不分,有公報私仇之意。

不管抱著什麼目的,郤克回國之後,向晉景公如實彙報了在齊國發生的事情。使臣受辱等同於國家受辱,可想而知,晉景公非常惱火,晉國的諸位大臣也群情激憤。郤克向晉景公請求,馬上發兵討伐齊國,懲罰齊侯的不敬之罪。

站在國家尊嚴的角度來看,郤克的這一要求也不過分,但是不符合當時晉國的利益。這些年來,楚國已經將宋、鄭、陳、蔡、許等幾個國家都納入了自己的勢力範圍,秦國和楚國遙相呼應,魯國也主動向楚國頻送秋波,可謂南風獵獵,勢不可擋。晉國如果想和楚國抗衡,齊國是一張關鍵的牌。如果連齊國都被楚國拉攏,魯國必定公開投向楚國的懷抱,衛國也很有可能見風使舵。那樣的話,晉國就完全被敵對勢力包圍,休說稱霸,連自身的安全恐怕都難以保障了。

出於上述考慮,晉景公安撫了郤克一番,委婉地拒絕了他的要求。郤克倒也不糾纏,馬上說,那請允許我帶領自己的族兵東渡黃河,去找齊侯算賬。這個要求當然也被拒絕。

仔細分析起來,郤克之所以提這兩個要求,很有可能也僅僅是為了表明自己的態度。因為在中國人看來,一個人受了侮辱之後,如果連報仇的想法都沒有,那是沒有「血性」的表現,所以必須喊兩嗓子,表明自己的態度。想想看,以郤克手下那幾百名族兵,就算跑到了齊國,也不過是去送死,談什麼報仇,郤克有那麼傻嗎?

這樣來看,郤克是個明白人,也有大局觀念,只不過因為無緣無故受了侮辱,心裡很不爽,情緒有點衝動罷了。當時士會在一旁看了郤克的表現,既同情又擔憂,回家之後便對兒子士燮說:「兒子啊!我聽說喜和怒這兩種情緒,合乎禮法的很少,不合乎禮法的倒是很多。詩上面說,『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君子如祉,亂庶遄已。』這就是說,君子的喜和怒,都是用來阻止禍亂的,如果不是這樣,那就很危險,必定會助長禍亂。郤克現在的憤怒,在齊國身上沒有得到發泄,恐怕就要在晉國惹出事端來了。我打算告老還鄉,讓郤克繼承我的位置,滿足其心愿,或許還可以避免禍患發生。你千萬記住,跟隨幾位大夫,對他恭敬行事,不可冒犯!」

從這番話不難看出,士會對郤克是很器重的,但是他也知道,郤克作為一個有尊嚴的男人,如果有不良的情緒鬱積於心,不得宣洩,難保他會做出什麼傻事來,與其宣洩到晉國,不如宣洩到齊國。出於保護人才的考慮,士會毅然決定讓位於郤克,放手讓他快意恩仇——這也是出於對郤克的信任,他相信郤克即使快意恩仇,也能把握住一個度,既維護自己的尊嚴,又有利於國家大計。

讀史至此,又是一嘆:春秋時期的領導者,主動照顧下屬的情緒;而現在的很多領導,需要下屬哄著他開心。

齊國那邊,自從郤克不辭而別,齊頃公也知道自己捅了婁子,但是對於這個婁子有多大,他還不是很確定。所以當欒京廬一再催著他參加諸侯大會的時候,他耍了個滑頭,決定派高固、晏弱、蔡朝、南郭偃四人代表他前往斷道。

前面說過,高固是齊國傳統貴族高氏的掌門人,也就是強娶了魯國公主的那位強人。齊頃公派他為首席代表參加斷道會盟,倒也不算太失禮。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四人使團走到斂盂,高固越想越不對勁,害怕晉國人把氣都撒到他身上,居然半路逃回齊國去了!

四人使團中,高固的身份是上卿,其餘三人均為大夫。高固這一逃跑,等於團長臨陣脫逃,使團的級別立馬下降了很多。如果這事發生在現在,晏弱應該馬上打電話向上級報告,等候進一步的指示。但那是在春秋時期,山長水遠,信息阻塞,寫報告是不現實的。晏弱等人一合計,決定還是按原計畫前進,將齊侯的致意帶到斷道。

據《春秋》記載,公元前592年夏天參加斷道會盟的諸侯有晉景公、魯宣公、衛穆公、曹宣公和邾國的國君邾子(無以考證其稱呼)。當晏弱等人來到斷道,神色不自然地將國書遞交給晉景公的時候,一向性格溫和的晉景公終於發飆了——到這裡開會的都是諸侯,你齊頃公不來也就罷了,派個上卿來還中途逃跑,只剩下幾個大夫來赴會,這也太目中無人了吧!於是將這幾個人都趕出去,拒絕齊國參加會盟。

對於晏弱等人來說,最糟糕的事情還不在於此。從斷道出來,齊國使團一路東行,準備回國。走了沒幾天,晏弱發現他們在晉國已經成為不受歡迎、也不受保護的人,所到之處,遇到的都是仇視的目光和故意的挑釁。這也難怪,齊國人先是侮辱了晉國的使臣,現在又侮辱了晉國的國君,晉國人怎麼可能不生氣呢?

齊國使團走到野王(地名),受到當地官員和居民的圍攻,晏弱被囚禁。其餘的人雖然僥倖逃脫,但也沒跑多遠,幾天之後,蔡朝和南郭偃分別在原城和溫城被抓。晉景公對於這幾個人的遭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了地方官員和群眾的所為;而朝中的諸位大臣中,雖然也有人認為這樣做不妥,但是考慮到郤克的情緒,也不便發表意見。如果不是一個叫做苗賁(bēn)皇的人及時出現,晏弱等人很可能就成為晉國人的刀下鬼了。

前面說過,楚莊王當政之後,斗椒發動叛亂,結果兵敗身亡。但是斗椒的兒子賁皇並沒有在那次戰鬥中被殺死,而是逃亡到了晉國,晉國人將苗邑(地名)封給他,因此又被稱為苗賁皇。晏弱在野王被抓的時候,苗賁皇正好經過野王,看到了這一幕。回到絳都之後,他便搖著頭對晉景公說:「齊國的大夫有什麼罪呢?從前諸侯侍奉先君,都急急忙忙怕趕不上趟。後來又都說晉國的群臣不講信用,所以諸侯才開始三心二意。齊侯怕得不到應有的禮遇,所以派這四個人來,又有人對齊侯說『您不出國,晉國人一定會遷怒於我們的使者。』高固聽到這句話,又逃跑了。剩下晏弱他們三個人,堅持履行使命,互相鼓勵說『如果因為我們而斷絕了兩國的友好關係,寧可被處死。』為此他們才甘冒風險前來赴會。我們應該好好招待他們,使來的人都受到感動,但是我們偏偏逮捕了他們,這樣就證實齊國人說的是對的。我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麼好處?讓逃跑的人有逃跑的理由,傷害了履行使命的人,使得諸侯都有看法,這又有什麼用呢?」

晉景公聽了這番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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