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晉國和楚國的角力 權臣和昏君的博弈

公元前608年冬天,趙盾派趙穿率領大軍討伐崇國,使得秦晉之間本來就很惡劣的關係雪上加霜。西邊的威脅尚未解除,晉國又聯合宋國,再一次發兵討伐鄭國,以雪北林之戰的恥辱。

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鄭國現在是楚國的鐵杆盟友,討伐鄭國就是和楚國過不去,楚國必定會派兵干涉。而楚國人一旦出兵,就算是晉國與宋國的聯軍也未必是楚軍的對手。對此,趙盾是有清醒的認識的。

但是,還是要討伐鄭國。

其一,鄭國是中原的心臟,是兵家必爭之地。如果不能通過外交手段拉攏,就必須通過武力來迫使其轉變態度,或是徹底將其征服。

其二,晉國和宋國進攻鄭國,近在咫尺,來去自由。而楚國要救援鄭國,則不免要跋山涉水,千里迢迢。等到楚軍趕到,晉軍大可以主動後撤,避其鋒芒,待楚軍撤走再實施反攻,如此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楚軍疲於奔命,而晉軍以逸待勞,則戰略優勢始終保持在晉國一方。

應該說,趙盾的判斷是準確的。楚國如果派兵援鄭,則不免陷入戰略被動;如果不派兵援鄭,則很有可能失去鄭國的信賴,使得鄭國倒向晉國的懷抱。

楚莊王接到這個燙手的熱山芋,倒是一點也不緊張,他派人給鄭穆公送去一道指令,命令他以攻為守,立刻派公子歸生帶兵討伐宋國。

說來也怪,一向只隨東風舞秋葉的鄭國人接到楚莊王的這道指令,彷彿喝了一劑強力春藥,腰杆子立刻就硬起來了。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07年春天,公子歸生率領大軍從新鄭出發,直撲宋國。

宋國人驚訝之餘,派右師華元和新任司寇樂呂帶兵進行防禦。兩國軍隊在宋國的大棘(地名)相遇,鄭國人氣勢如虹,將宋國打得大敗而歸。戰鬥中,華元被俘、樂呂戰死,鄭軍還繳獲了宋軍兵車四百六十乘、俘虜士兵二百五十人,而且割下一百顆首級以炫耀戰功。戰果之輝煌,恐怕連鄭國人自己都感覺不可思議,就算當年先君鄭莊公縱橫河洛,鄭厲公用兵如神,也不曾一次戰鬥就繳獲兵車四百六十乘啊!

鄭國的勝利來得莫明其妙,宋國的慘敗卻可以找到原因:

第一,自宋昭公上台以來,宋國的政局就嚴重不穩定。而宋文公靠弒君登上君位,並未能扭轉局勢,使這種狀況好轉。大棘之戰的前兩年,也就是公元前609年冬天,宋國又發生了新的內亂,宋文公的親弟弟公子須聯合貴族武氏,陰謀發動政變,準備擁立宋昭公的兒子。宋文公及時覺察,殺子公子須和宋昭公的兒子,並且發動華、樂、向、魚、盪等貴族討伐武氏,將武氏族人統統驅逐出境。樂呂就是在這次事件之後當上宋國的司寇的。

第二,宋軍的統帥華元在戰前殺羊犒勞將士,擔任其戰車駕駛員的羊斟卻沒有分到一杯羹,心理極度不平衡。戰鬥打響之後,羊斟說:「前日分羊是你說了算,今天的事是我說了算。」於是不聽指揮,駕著戰車直奔鄭軍,使得華元成為了鄭軍的俘虜。

第三,宋國大夫狂校奉命迎戰鄭軍,鄭軍將領的戰車不慎陷入一塊窪地。本來這是一個殺敵立功的大好機會,狂校卻頗有先君宋襄公的遺風,不但不落井下石,反而倒持長戟,將鄭國人拉了上來。結果可想而知,鄭國人一上來就拔刀殺了狂校,狂校的部屬也一鬨而散。《左傳》評價狂校的行為:「狂校犯了失禮、違命的雙重錯誤,死不足惜。戰鬥之中,果敢堅毅存於耳,而記於心,且表現於外,就叫做禮。殺敵就是果敢,就是堅毅。狂校卻反其道而行之,被殺也就不足為奇了。」

部隊崩潰,主帥被俘,宋國人在大棘可謂丟盡了臉。戰後,宋文公馬上派了一個使者去見公子歸生,要求將華元贖回。公子歸生隨口說了一個數:兵車百乘,良馬四百匹!不許討價還價,還一次價就翻一番,嫌貴別贖,咱們可以將貴國右師裝在鐵籠子里,帶回新鄭去展覽一個月,然後再送到郢都動物園去長期飼養。

公子歸生開出的這個價,在當時差不多可以裝備半個三流國家的軍隊,顯然有敲詐之嫌。但宋文公收到賬單,二話沒說,就照單發貨——如果堂堂宋國右師被送到楚國去展覽,他這個國君就真的無臉見列祖列宗於地下了。

華元本人為宋文公節省了一部分開支。宋國人剛給鄭國人送去兵車五十乘和良馬二百匹,華元就瞅著個機會,從鄭軍大營中逃了出來,一路狂奔回到了宋國。

宋文公帶著各位大夫到城門口去迎接華元,羊斟也在其中。華元見到羊斟,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一句讓大夥都感到很吃驚的話:「如果不是你的馬不聽使喚,我又怎麼會淪為鄭人的俘虜?」

華元給了羊斟一個台階,羊斟卻不敢順勢而下。他戰戰兢兢,老半天才鼓起勇氣說了一句老實話:「不是馬的原因,是人的原因。」當天夜裡,羊斟就收拾行李,連夜逃往魯國。

當然,相同的故事有不同的解讀。後世有人認為,華元對羊斟說這句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在分羊這件事情上確實有過失,所以主動寬慰羊斟;而羊斟對分羊的事仍然耿耿於懷,所以明確地告訴華元:事情就是我做的,而我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報復你!

華元縱使在分羊的事情上有失誤,羊斟的報復卻顯然大大超過了他所受到的感情傷害,而且也超出了私人恩怨的範圍。《左傳》評價羊斟說:「不是人!因私廢公,禍國殃民,沒有比這更大的罪過了。」並且以《詩經》中「人之無良」的詩句拿來比喻羊斟,說他害民以逞匹夫之志。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華元逃歸之後,不但沒有追究羊斟的責任,反而用言語來安慰他,也是難得的大度。

大棘之戰後,宋國加強了戰備,重新加固首都商丘的城牆。華元身為司馬,每天都親自巡視築城的工地。築城的民工編了首歌來挖苦他:「大眼兒突突,大肚皮挺挺,丟盔卸甲逃回家,好在漂亮的鬍鬚還在臉上,呼兒嘿喲,丟盔卸甲又來做監工。」

華元又羞又惱,叫自己的隨從回唱道:「有牛就有皮,倉庫里多得是,丟盜棄甲又有什麼了不起!」

古代製造盔甲盾牌,均需要用到牛皮。華元的意思是,盔甲丟了還可以重置,原料很充足。

沒想到民工的腦子轉得很快,又挖苦地唱道:「就算有牛皮,上哪去弄那麼多漆材?」

華元一聽,連忙對隨從說:「快,快離開這裡,他們人多勢眾,咱們不是對手。」

從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華元這個人的心胸確實寬闊,單憑這一點,歷史舞台上還有他的一席之地。

後人將講大話說成「吹牛皮」,是否出自華元這一典故?也許是。

大棘之戰給宋國帶來巨大損失,也敲了晉國一悶棍。秦國不失時機,出兵討伐晉國,揚言要為崇國主持公道。秦兵包圍了晉國的焦城。趙盾盡起晉國三軍援救焦城,想與秦軍的主力決戰,一勞永逸地解決西方威脅。但是他撲了個空,秦軍已經將焦城劫掠一空,退回國內了。

趙盾不願意空手而歸,於是動員宋、衛、陳三國共同討伐鄭國,號稱要替宋國雪大棘戰敗之恥。這一次,楚莊王再也不能袖手旁觀了,也站出來說:「既然要號令諸侯,又怎能不救其難?」於是派令尹斗椒出兵救援鄭國。

斗椒,又名斗越椒。斗是楚國的顯姓,其先祖為春秋初期楚國的國君熊儀,熊儀之子伯比獲封斗邑,所以以斗為氏。又因熊儀號稱「若敖」,所以斗氏一族又被稱為若敖之族。自斗谷於菟(子文)擔任楚國的令尹以來,令尹之職基本由若敖一族擔任。斗氏在楚國可以說是貴族中的貴族。斗越椒第一次在國際上露面,是公元前618年奉楚穆王之命出訪魯國,但一露面就給人留下一個傲慢的印象,魯國大夫惠伯私下對人說:「這傢伙恐怕會給若敖之族帶來毀滅性的災難,態度如此傲慢,上天不會賜福於他!」

斗越椒率領的楚國大軍抵達鄭國,就等著晉軍前來決戰。趙盾卻又突然退縮了,對別人說:「若敖之族在楚國太強勢了,盛極必衰,咱們姑且避其鋒芒,讓他們更加得意,可以加速其滅亡。」於是又引兵退回晉國。

從後來發生的事情看,趙盾看問題倒也很准。但是他之所以撤兵回國,根本原因當然不是為了加速斗越椒的滅亡,而是不敢與楚軍正面交鋒。畢竟,這個時候的晉國與楚國之間的力量相較,可以用「今非昔比」來形容。

趙盾急於回國,很可能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晉國國內局勢不穩定。而這種不穩定對於趙盾來說,是致命的。

問題出在晉靈公身上。

晉靈公上台的時候,尚在母親的懷抱之中,十多年過去,他已經成長為一個少年——當然,按當時的標準,他完全是一個成年人了。人雖成年,但這十多年間,晉國的大局一直由趙盾主持,晉靈公作為名義上的主人,最風光的場面,也就是在趙盾糾合諸侯炫耀武力的時候被搬出來,像木偶一樣接受諸侯的朝拜。晉國從晉襄公年代的天下霸主退化成為晉靈公年代四面受敵的二流強國,主要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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