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晉國稱霸 異姓勢力的威脅

王官之役以晉國的失敗而告終,損失雖然不算慘重,卻給了晉國人一個教訓。因此,王官之役之後,晉國再一次調整對外政策,加強了與中原諸國的對話與溝通,以較為平等的姿態對待弱小國家。這也是晉國人的秉性:順利的時候得意忘形,目空一切,可以隨便派個大夫去接見人家的國君;不順利的時候謹小慎微,彬彬有禮,開始謀求對話與合作。不要笑晉國人朝三暮四,其實從古到今,強權國家的外交都差不多是這副德性,不到四處碰壁這境況,是斷不會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聽聽別人有什麼意見的。

公元前621年,晉國在夷地(晉國地名)舉行「春蒐(sōu)」,改革部隊編製,將現有的上、中、下、新上、新下五軍再度縮減為上、中、下三軍。

部隊縮編,並不意味著裁軍,而是將原來五軍的人員集中到三軍來管理。這種做法有點類似於現代的大部制改革,而且,它和大部制改革都同樣面臨一個重大問題——人事問題,也就是機構精簡之後,富餘的幹部該如何安排的問題。相對而言,這個問題在現代比較好解決,一個正職配十幾個副職就行了,如果仍然解決不了,那就再配十幾個享受副職待遇的正職助理,或者享受副職待遇的巡視員。但是在春秋時期,各國公務員的編製都非常緊張,也沒有所謂享受某一級待遇的說法,這就意味著,在晉國的這次「春蒐」中,將有四位軍一級長官(兩位主帥和兩位副帥)受到調整,轉任較低的職務。

毫無疑問,這是一件得罪人的事。

但是,公元前621年春天,晉襄公提出要縮編部隊的時候,卻沒有人提出反對意見。原因很簡單,公元前622年的冬天,堪稱晉國棟樑的趙衰、欒枝、先且居、胥臣臼季四人先後去世了。

當時這四個人在晉國軍中擔任的職務如下:

趙衰,新上軍主帥兼中軍副帥;

欒枝,下軍主帥;

先且居,中軍主帥;

胥臣臼季,下軍副帥。

這四個人的死,替晉襄公解決了最難處理的人事問題。

晉襄公縮編部隊,也許有經濟上的考慮,更多卻是政治上的考慮。

自晉文公以來,晉國的軍政大權一直把持在非公族的異姓貴族手中。以公元前629年的「清原之蒐」為例,當時擔任晉國五軍正副統帥的分別是先軫、郤溱、先且居、狐偃、欒枝、胥臣臼季、趙衰、箕鄭、胥嬰、先都。這十個人在晉國被稱為「十卿」,相當於現在的政治局,但是其中沒有一位「公子」,也沒有一位「公孫」。這就說明,晉國的公族完全被排除在國家政治權力的核心之外了。

造成這種情況,自有其歷史原因。自晉獻公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採用士蒍的計策將盤距在曲沃的「桓庄之族」消滅以來,晉國的公族勢力就被大大地削弱。後來驪姬為了扶持自己的兒子上台,除了陷害大子申生,更唆使晉獻公將其他幾個兒子都趕到邊境去居住,導致公族勢力被進一步削弱。晉惠公、晉懷公父子在位的時候,只顧保自己的位置,更不會親近公族勢力。至於晉文公,他之所以能夠上台,倚仗的也不是公族,而是狐偃、趙衰等異姓貴族。因此,在晉文公年代,公族勢力繼續衰退,新興的異姓貴族因為功勛卓著,地位不斷上升,成為了晉國的實權階層和既得利益者。

稍微有點中國歷史知識的人都知道「狡兔死、良狗烹」的道理。但凡開國君主,上台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自己昔日同甘共苦的戰友下手,免得他們功高蓋主,尾大不掉,給自己的統治造成威脅。但是,開此風氣之先的人是漢高祖劉邦,在春秋年間,人們還沒有具備這種「高級」的政治智慧,至少晉文公不具備。因此,公元前628年,當晉文公撒手而去的時候,他留給晉襄公一批能臣,同時也是一批很難纏的主兒。如何駕御這些有功之臣,是晉襄公這位守業之主面臨的難題。很明顯,他希望通過這次大動作的「春蒐」來調整既得利益集團的結構,對晉國的軍政大權進行重新洗牌,達到制約群臣的目的。

因為晉國的這次「春蒐」是在夷地舉行,所以歷史上又稱為「夷之蒐」,它在實質上已經觸動了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有觸動就會有反彈,在討論三軍的人事任命的時候,這種反彈就表現出來了。

三軍之中,地位最高的是中軍。在軍政合一的體制下,中軍元帥既是最高軍事長官,又是最高行政長官,乃是參謀總長與國務院總理兼於一身的要職。晉襄公最初的想法,是讓士谷擔任中軍元帥,梁益耳擔任中軍副帥,同時照顧一下原「十卿」之中碩果僅存的兩位老臣箕鄭(原新上軍副帥)和先都(原新下軍副帥),讓他們擔任上軍的正副統帥。

士谷是晉獻公年代的老臣士蒍的兒子,子承父業,原本擔任大司空;而梁益耳則名不見經傳。這兩個人在人才濟濟的晉國,只能算是中等人物,由他們來擔任中軍主要領導,未必不能勝任,但顯然不是最理想的。

那麼,晉襄公為什麼會提出「士梁配」這樣一個設想呢?史料上沒有記載。我們只能推測,既然「夷之蒐」的本意是要削弱異姓貴族的勢力,在晉襄公的計畫中,新的中軍領導人最好不要太有能力,也不要有太強的後台,選擇平庸之輩更易於控制。

這一計畫遭到了先克的強烈反對。

「狐、趙兩家於我晉國功不可沒,必須優先考慮!」先克理直氣壯地說。

狐,是指狐偃;趙,是指趙衰。當年晉文公流亡列國,狐偃和趙衰一直是他最堅定的追隨者,也是他的智囊團的主要成員。據《國語》記載,晉文公「父事狐偃,師事趙衰」,足見這兩人的重要。狐、趙兩大家族,其實也就是異姓貴族集團的主要代表。如果由「狐趙配」來擔任中軍主要領導,異姓貴族的勢力就不可能有所削弱,「夷之蒐」的目的就要落空,這是晉襄公非常不願意看到的。因此,先克的意見一提出來,晉襄公的臉就黑了。

先克為什麼要捋晉襄公的虎鬚?因為「士梁配」搞得他很不爽。先克的父親先且居、爺爺先軫都是晉國歷史上的名將,為晉國的霸業立下過汗馬功勞,而且又都曾長期擔任中軍元帥。若論子承父業,他先克第一個應該擔任中軍元帥,連狐、趙兩家也得靠邊站。現在既然晉襄公將他擺到了一邊,他也不好為自己鳴不平,所以乾脆替狐、趙兩家出頭,伸張起正義來了。

你不讓我好,我也不讓你好!這就是先克攪局的心理機制。

晉襄公的計畫被先克這麼一攪,果然就推行不下去了。他權衡再三,雖然極不情願,但還是聽從先克的建議,放棄了「士梁配」,轉而任命狐偃的兒子狐射姑為中軍元帥,趙衰的兒子趙盾為中軍副帥。

鬧鬧騰騰的「夷之蒐」,以異姓貴族的勝利而告終。然而,對於晉襄公來說,這件事還沒有完,更可氣的事還在後頭。

據《左傳》記載,公元前622年,也就是「夷之蒐」的前一年冬天,晉國大傅陽處父奉命出訪衛國,回國途中經過寧城(晉國地名),受到當地貴族寧嬴的盛情款待。

春秋時期,各國官制不一,難以一概而論。據後人考證,大傅在晉國是個很重要的官職,主管禮與刑,也就是外交與司法。因此,陽處父訪問衛國,相當於是以外交部長的身份前往的。這次訪問的具體情況如何,史書沒有記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因為這次出訪,陽處父正好錯過了第二年春天的「夷之蒐」,沒有看到晉襄公與先克鬥法的熱鬧場景。這本來是件好事,生逢亂世,還有比悠然自得地置身於政治鬥爭之外更愜意的事嗎?

但陽處父顯然不這麼認為。

陽處父在寧城住了一晚,與寧嬴相談甚歡。寧嬴也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早就厭倦了街道居委會主任兼政府招待所所長這樣的基層工作,他對自己的老婆說:「我尋求有才有德的君子已經很久了,今天才算是遇到這麼一個合適的人。」第二天陽處父啟程,寧嬴跟隨著他。在路上,兩個人繼續聊天,走到陽處父的封邑溫山,寧嬴就找了個借口告別陽處父,返回寧城了。

寧嬴的妻子覺得很奇怪,問道:「您不是終於尋找到心目中的君子了嗎,為何不追隨他到底,反而思念起家鄉來了呢?」

寧嬴抖落著身上的塵土,正了正頭冠,說:「你有所不知。我剛見到這個人的時候,為其外表的風度翩翩所折服,等到思想交流深入,才發現他並不是我想像中那樣。《商書》上說,『深沉低調的人,應以剛強來克服;爽朗外向的人,應以柔弱來克服。』而這位老先生,生性外向且又剛強,恐怕難有善終。上天雖然剛強,尚且不干擾四季運行的次序,何況人呢?況且聽他說話,大而無當,言過其實,容易惹惱別人,積聚怨恨,是自身難保的跡象。我擔心,如果追隨著他,不會得到任何好處,反而受其牽連啊!」

陽處父在溫山度過了春節,等到他回絳都復命,「夷之蒐」已經結束,「狐趙配」都走馬上任了。陽處父跑到宮中去找晉襄公,對晉襄公提了一個讓人大跌眼鏡的建議:「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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