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晉國稱霸 父子相殘的人倫悲劇

春秋時期,王室衰微,各諸侯國你攻我伐,爭奪「天下」這個有限的市場。周平王東遷到齊桓公興起的近百年間,中原諸國雖有大小,然而實力相差並不十分懸殊,用現代市場理論來說,是完全競爭時期。待到齊桓公興起,憑藉雄厚的國力,通過軍事與外交手段,以「尊王攘夷」為口號,脅迫或誘使其他國家聽命於他的領導,霸主政治也隨之產生,春秋的歷史進入壟斷競爭時期,少數幾個寡頭先後崛起,各領風騷數十年,產生了所謂的「春秋五霸」,即齊桓公、宋襄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

當然,後人對「春秋五霸」這一說法,歷來有很多不同意見。

比如說,齊桓公被稱為霸主,自然當之無愧。可是,與齊桓公同時崛起的楚成王,無論在實力上還是成就上,都不輸於齊桓公,在某些方面似乎還略勝一籌。若論春秋之霸,楚成王不應被排在門外。

比如說,宋襄公志大才疏,失仁失義,喪師辱國。若論斤兩,充其量是一個鼻子上貼白藥膏的丑角,可是僅僅因為曾經召集過一兩次並不成功的會盟,便也將他列入五霸,有濫竽充數之嫌。

又比如說,鄭莊公挾天子以令諸侯,聯合齊、魯二國,縱橫河雒之間,所向披靡,雖無會盟諸侯之舉,已有號令諸侯之實,是否應該考慮將其也算作春秋一霸,而且是首霸?

就算是齊桓公、晉文公兩位最不受爭議的入選者,後人也還是有諸多爭議,焦點是:誰更勝一籌?

站在不同的角度看,焦點問題也有諸多解讀。

比如說,在應對楚國的擴張這一問題上,齊桓公始終沒有勇氣與楚國放手一搏,在戰略上處於守勢;晉文公主動求戰,而且大獲全勝,有效地遏制了南風北漸。以此觀之,晉文公勝。

然而,齊桓公之所以不與楚國正面交鋒,自有其不得已的原因。召陵之盟貌似不如城濮之戰輝煌,但在其有限的條件下,也許是可能獲得的最好成果,單以戰爭的成敗論英雄,不能令人信服。若論及扶危救難,發揚國際人道主義精神,齊桓公似乎又勝晉文公一籌。如是爭論,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恐永無定論。

我的意見是:齊桓晉文,俱為豪傑,單以個人成就論,難以區分伯仲。但齊桓之霸,僅為個人之霸,由於不注重接班人的培養,在他死後,齊國陷入混亂的局面,國勢每況愈下,齊國的霸業也被雨打風吹去,成為明日黃花。而晉文之霸,乃是晉國之霸,雖然其霸業甫成即撒手西去,晉國的霸業在一大批能人志士的共同努力之下,不但沒有衰落,反而日益強盛。

殽之戰是在晉文公的葬禮尚未舉行的情況下進行的。殽之戰不僅僅是軍事上的勝利,更是晉國霸業方興未艾的標誌性事件。

站在全面的、可持續發展的角度,晉文公完勝齊桓公。

完勝的主要原因在於他堅持了以人為本,注重人才的使用和國民素質的培養。

晉文公的人力資源戰略其實很簡單:大膽起用非公族的士大夫,讓他們掌握實權。晉文公死後,正是狐偃、趙衰、先軫等非公族貴族作為晉國的主要支柱,繼續輔佐晉襄公,維護了晉國的穩定和發展。

晉文公用人唯賢,到了不拘一格的地步。《左傳》記載,某年晉國的大臣胥臣臼季奉命出使他國,在冀(晉地名)的郊外住了一宿,看見一個叫郤缺的農夫在田裡勞動,其妻為其送飯,態度十分恭敬,夫妻相敬如賓。臼季覺得很奇怪,於是向人打聽,才知道這位郤缺原來是罪臣郤芮的兒子。(公元前636年,呂甥、郤芮密謀放火焚燒公宮而謀害晉文公,事敗被殺。)臼季將郤缺帶回絳都,向晉文公彙報了出使的情況之後,介紹郤缺說:「我找到一個有德之人,特此向你推薦。」

晉文公一挑眉問:「你怎麼知道他是有德之人?」

臼季描述了一番他在冀郊田野里看到的現象,說:「敬重,是有德行的表現;夫妻相敬如賓,其人必有大德,可以幫您治理民眾,懇請您一試!」見晉文公仍在猶豫,又說:「出門如見大賓,辦事如同祭祀一般慎重,這樣的人心地仁厚,可用!」

晉文公沉吟了半晌,不無疑慮地問道:「他父親犯有重罪,這樣的人也可以用嗎?」

「此人是國之棟樑,不應該計較其先人的罪惡。當年鯀治水不力,舜治其死罪,卻又起用鯀的兒子禹,並讓他做自己的繼承人;近代齊國的管仲,差點殺死齊桓公,齊桓公卻不計前嫌,任命管仲為相,齊國因此而強大。請您大膽用其才能,不必考慮其他因素。」

晉文公聽從了臼季的建議,任命郤缺為下軍大夫。

晉文公死後,北方狄人部落再次大舉入侵中原,先是侵犯東方的齊國,既而將矛頭指向西方的霸主晉國。晉襄公親自率領大軍迎擊,在箕地附近與狄軍相遇,並大敗狄軍。郤缺感念晉文公的知遇之恩,奮勇殺敵,親手俘獲了狄人部落的首領白狄子。

箕之戰是年輕的晉襄公自殽之戰後獲得的又一次重大軍事勝利。需要指出的是,為這一次戰役立下首功的不是俘獲敵酋的下軍大夫郤缺,而是中軍元帥先軫。

先軫在晉文公年代原為下軍副帥。城濮之戰前,中軍元帥郤谷因病身故,晉文公看重先軫的品德,直接提拔他為中軍元帥。箕之戰中,先軫以主帥之尊,突然脫掉盔甲,手持中軍大旗,不避箭矢,獨自駕車沖入狄人陣營。這一自殺性的瘋狂舉動引起了狄人的極大混亂,而晉軍為先軫的勇氣所鼓舞,抓住戰機,發動全面突擊,將狄軍一舉擊破。

先軫用自己的生命為晉國贏得一場勝利。戰後,狄人向晉國人歸還了先軫的首級,據說仍面不變色,栩栩如生。他留給晉襄公的遺書只有短短一句話:「臣在國君面前逞匹夫之志,您雖然不責備我,我豈敢不自責?」

所謂逞匹夫之志,當然是指殽之戰後,晉襄公放走了秦國的戰俘孟明視等三人,先軫情緒激動,不顧禮節在晉襄公面前吐了一口痰的事。

箕之戰後,晉襄公論功行賞,一是任命先軫的兒子先且居為中軍元帥,二是將故大夫先茅的封地賞賜胥臣臼季(先茅絕後,所以取其封地),表彰說:「舉薦郤缺,是你的功勞。」三是任命郤缺為卿,並且將原來沒收的郤芮的封地冀重新賞賜給郤缺。

公元前627年,晉國發生了三次對外戰爭,首先是夏天的殽之戰,接著是秋天的箕之戰,到了冬天,晉國再動刀兵,聯合陳、鄭兩個國家討伐許國,理由是許國仍然暗中與楚國保持勾結,不服從晉國的領導。

雖然在城濮之戰中敗於晉國,楚國的實力並未受到毀滅性的打擊。楚成王迅速作出反應,派令尹斗勃帶兵北上入侵陳國和蔡國,在迫使這兩個國家屈服後,斗勃按原定計畫揮師逼近鄭國。

鄭國,中原的心臟,天子腳下的國度,是楚成王多年以來虎視眈眈的主要目標。他曾經一度將鄭文公這棵牆頭草牢牢置於自己的掌控之下,以此獲得了進出中原的最有利位置。然而,隨著晉文公的崛起和鄭文公的去世,加上城濮之戰的失利,鄭國很明顯地脫楚入晉,成為了晉國的附庸。

楚成王向他昔日的對手晉文公學了一手,這次討伐鄭國,不僅僅有軍事上的準備,同時也有政治上的準備——他命斗勃帶上了一個人,這個人叫做公子瑕。

前面說過,鄭文公有三位夫人,為他生了五個兒子,這五個兒子都「以罪早死」。鄭文公一怒之下,將其他侍妾生的兒子也全部趕出國去。其中公子蘭逃到了晉國,並且在晉文公的幫助下回到鄭國,繼承了鄭文公的君位,成為歷史上的鄭穆公。另外還有一位就是我們現在要講到的公子瑕,逃到了楚國。

楚成王想做的事情,就是將晉文公當年做的事情重複一次:幫助公子瑕登上鄭國的君位,達到控制鄭國的目的。

楚國大軍長驅直入,很快打到新鄭遠郊的桔柣(dié)之門,鄭國岌岌可危。就在此時,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公子瑕的馬車發生交通事故,連人帶車翻到了「周氏之汪」,也就是周家的池塘里。公子瑕本人被一個叫髡(kūn)屯的奴僕擒獲,送到鄭穆公那裡,被斬了首。

七十年前,鄭厲公與雍糾密謀除掉祭仲,被祭仲事先得知,先下手殺了雍糾,也是將其拋屍「周氏之汪」。這樣看來,周家池塘應當在新鄭城內,至少不應在新鄭遠郊。可是,楚軍尚在攻打桔柣之門,而公子瑕在新鄭城內遭遇車禍,這事難道不是很奇怪嗎?

合理的解釋是,公子瑕提前潛入新鄭,打算糾集黨羽,裡應外合,放楚國人入城,不料發生車禍,隨行的奴僕髡屯將他獻給了鄭穆公,楚成王扶持傀儡政權的打算自此泡湯。

當年晉文公扶持公子蘭,在攻打鄭國的時候,命令公子蘭在晉國東部的邊界待命,不讓其以身涉險,顯然比楚成王考慮得更周全。看來,在沙場上廝混了數十年的楚成王,真應該好好看看《細節決定成敗》這本書。

楚成王這邊派斗勃攻打鄭國,晉襄公那邊也派陽處父入侵蔡國,以牽制楚軍。果然,斗勃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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