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風流之金甌缺 第七章 選擇

火花爆閃,毒液倒流,幽藍艷紅如一人暴怒的雙眸厲光一閃。

紅門教徒臉色大變。

沈夢沉一直靠著他的座位,毒液雷火就到眼前,他神色從容,突然腳尖一挑。

「呼啦」一聲,一塊深黑色的巨大錦緞被挑起,半空中一卷,錦緞背面,五爪金龍猙獰的輪廓一展。

納蘭述的眼光,直直落在錦緞飛起的地方。

那裡,沈夢沉原先靠著的地方,看起來像個供人休息的石墩,此刻錦緞被挑開,出現的卻是方正厚重的黑檀木棺材。

古老紋飾,五爪金龍,王族標誌。

沈夢沉微笑,用一種溫柔的態度,將手放在棺材上,斜睨著納蘭述。

——炸死他,自然同樣會炸飛這棺材。

棺材蓋半開著,隱約可見其間確實有屍體,金冠王袍,身材微胖,臉容圓潤。

一丈外納蘭述渾身一顫,眼睛血紅,霍然手指一彈。

鏈上傳來一陣奇異的震動,火花閃了兩閃,滅了。那幽藍的液體飛快地退了回去,無聲無息消失在納蘭述那一端。

納蘭述手指一振,圓盤連著鎖鏈霍地飛回——武器被逼失去效用,就絕不能再落在沈夢沉手裡。

已死,從此後他的神奇武器用一件少一件,納蘭述按著腰間圓盤,收攏了不過薄薄一點,硬而涼的咯在腰間,像此刻的心情。

這東西他原先嫌麻煩不肯隨身佩戴,是小陸絮絮叨叨苦口婆心,他才勉強帶在身上,如今好容易派上用場,可以用小陸的武器報小陸的仇,卻功虧一簣。

「我原想著。」沈夢沉微笑回身,點塵不染,「可以和冀北王一同粉身碎骨,也算我的榮幸,卻不料郡王你,不肯成全。」

「沈、夢、沉!」納蘭述霍然抬頭,盯住了沈夢沉微白的臉,「你竟敢將我父王遺體,坐於身下!」

「你整個冀北,我都敢置於腳下,何況一個死去的人?」沈夢沉一笑讓開,「這說到底也不能怪我,得怪你,誰叫你手段狡猾,我不得不防你一手?除了成王屍首,還有什麼,能阻擋你的殺手呢?」

「不過,我向來心軟。」沈夢沉微笑輕輕,「納蘭述,雖然你處處欲置我於死地,我還是願意將殿下的屍首還給你;雖然你想炸了我,我卻不想引動這棺中炸藥,炸了成王的屍首。」他立於高處衣袖一拂,長空下雪色一閃,四個紅門教徒掠向棺材四側,手中舉著火把。

「我明白告訴你,棺里有火油,現在只要我一個命令,他們就會將火把扔進棺材,你殺人雖快,但我相信他們扔得更快。」沈夢沉直視臉色越來越白的納蘭述,淡淡道,「你想要回成王屍首?可以——」

他對納蘭述一指,「丟下武器,跪著過來!」

納蘭述霍然抬頭,眼神里怒火一閃。

「納蘭述!在成王面前,你不配站著,你棄家棄藩,為女人任性出走;你帶走成王府最精銳的堯羽衛,卻沒能保護好他們,令他們折損慘重;你胸無大志,逃避責任,在燕京沉迷女色自在悠遊,任冀北沉淪算計父母陷入危機最終身死——納蘭述,不忠不孝不義如你,有何臉面,還站在成王棺前!」

他居高臨下呵斥,少見的語氣鏗鏘,周身起了淡淡霧氣,遮得顏容不清,襯著那一身白衣,恍惚間竟令人錯覺那是成王鬼魂當面。

納蘭述仰頭望著他,眸子里那輪血紅更深了幾分,隨即身子晃了晃,踉蹌一步,手中白玉權杖斜斜一撐,發出一聲清脆的交擊。

不遠處草叢簌簌動了動,此時人人緊張,無人注意。

草叢裡,一雙異光迥徹的眼睛,也在死死盯著那棺材和棺材前的人,眼睛裡怒色熊熊,乍起燎原之火。

隨即那雙眼睛便落在納蘭述背影上,疼痛、不舍、不安……複雜而激越的情緒。

然而除了一開始草叢那簌簌一動之外,這人咬住了牙,沒有再有任何動作。

棺材前,納蘭述手撐著自己的武器,手肘壓著胸口,似乎那裡滔天劇痛,被他死命壓下,他在深深地吸氣,寂靜冬夜裡聲音悠長,半晌沉沉道:「納蘭述便有千般罪孽,也不是你這奸惡小人配呵斥責難。沈夢沉,冀北之難,拜你所賜,你竟妄圖以我父親口氣教訓我?你讓我覺得可笑!」

沈夢沉周身的霧氣散了點,眼神里掠過一絲驚異,剛才他已經使了點控心之術,想借納蘭述看見棺材心神浮動之際,攻心控敵,不想納蘭述竟然沒有上當。

他自知兩人武功真要全力以拼,只怕難免兩敗俱傷,沈夢沉不喜歡自己有任何傷損,能不費力氣將對手打倒,為什麼不用?

「我不過讓你提前聽聽罷了。」他換了語氣,展顏一笑,「等你下了地府,這樣的話,你一定會再次聽見的。」

「但在此之前。」他一指棺材,「納蘭述,你當真要不孝到,看見成王棺材,都不跪下拜祭嗎?」

納蘭述閉上眼睛。

男子臉容如霜,烏黑的眉與眼睫也凝了霜雪,連唇都毫無血色,一瞬間看來如雪山之上人形碑石,森冷而孤獨。

「沈夢沉,你記住。」良久他輕輕道,「納蘭述不受任何人激將,納蘭述,只做他該做的事——」他抬頭看住沈夢沉,一字字道,「別站髒了地方,你,滾遠點。」

沈夢沉冷笑,負手後掠一丈。

「當。」

白玉杖落地的聲音驚得所有人都張大眼睛,紅門教這邊露出喜色,草叢裡那人險些又發出動靜,趕緊咬緊嘴唇,眼神里滿滿不安。

「噗通。」

玉山之摧天柱之傾。

納蘭述跪下。

黑袍如重羽,攜了那長天霜雪,悠悠覆在冬夜冀北冰冷的土地上。

地面上鋒利的碎石,磨礪著只穿了薄薄緊身衣的膝蓋,幾乎在瞬間,膝頭便破。

納蘭述卻好像全無所覺。

他挪前一步。

「父王。」

一個頭重重磕下去,濺碎泥塵。

三丈之前,黑棺沉默,那裡睡著他的親人,他的父王,他的血緣所系,他一生里最孺慕的存在。

那是降生時將他欣喜攬抱的臂彎,那是三歲時將他歡笑托起的有力雙手,那是送他去堯國時,不舍拂過他頭頂的溫暖手指。

膝蓋挪前,又一步,石子磨礪膝端,微微染血。

又一個頭重重磕下去。再抬起青紫一片。

「父王。」

兩丈之前,黑棺沉默。

再無人會從中走出,微笑摩挲他的頭頂;再無人會每月一封信,命人帶往堯國;再無人會在冬天裡派人一批批去堯國,再要這些人一點點將他的情形報得巨細靡遺。再無人會在他的生日開宴慶祝,在大門前久久望著堯國方向,對著母親嘆息他的缺席;那時他暗笑他婆婆媽媽,不僅缺乏王者氣度,還取代了母親應有的角色,瑣碎而惹人笑話,很多很多年後,他才明白,這樣的父親,一生不期望在子女心中山嶽之高,只願永遠做他們身後的依靠。

如今,四面空風,巍巍山嶽已倒。

膝蓋挪前,雪白的長褲上斑斑血跡,身後拖曳出一長條深紅。

重重一個頭磕下,抬起額間染血。

「父王。」

一丈之前,黑棺沉默。

十年後他回歸,明明沒有確認歸家時辰,不知怎的父王就在前庭,最靠近大門的花廳,和鐵鈞下棋。他走近花廳的時候,父王拂亂手中棋,笑說:「我輸了。」

鐵叔叔也在笑,「王爺今日輸了七場。」

父王坐在那裡,含笑看著他,他卻心系著母妃,匆匆一禮,便轉身而去。

未曾得見父王微微失望的眼神。

未曾聽見鐵鈞叔叔的嘆息。

太輕狂太浮躁的他,沒有聽懂那一刻意味深長。

七局棋,從晨間,到他歸來的晚間。

七局輸,對於棋力超過鐵鈞的父王來說,只是因為心亂。

這一生如棋,心事博弈,可再不會有人,為他從晨間到夜晚,輸上七局。

碎石在地面滾動,將膝蓋上傷口磨得血肉模糊,疼痛如此深切,卻不抵此刻胸中鮮血,一半沸騰,一半森冷,冷熱交擊,翻生到死,地獄般的煎熬。

他微微地顫抖,挪前,一個頭磕下去,大地都似因此轟然震動,回聲轟鳴在每個人心底。

一抹額頭熱血,浸透黑色泥土。

「父王。」

「我來接你。」

換我等你,換我接你,換我在日後漫長的歲月里,守候你。

黑檀棺木,靜靜眼前。

納蘭述跪著,輕輕推開棺蓋。

推開的時候,他全身戒備——沈夢沉怎麼捨得不在棺材中設陷阱?

然而棺蓋推到底,也毫無動靜。

棺材裡黑幽幽的,也沒有異味散發,納蘭述怔了怔,卻也沒有猶豫,伸手入棺,將那屍體抱起。

屍體剛剛入手,他突然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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