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國火勢燎原,冀北的大地,卻沉默在一片窒息的安靜里。納蘭述和堯羽衛已經越過了三水,經過定湖,即將踏入冀北地界,經過三水郊外那一場戰鬥的損失,後面的每一步,納蘭述都走得極其小心,力爭不要再出現傷損。
蠻子一直跟在堯羽衛隊伍最後,幫忙做些打雜的事情,有人來了就自動躲在一邊,似乎也知道自己討人嫌,沒人有心情理他,但也不會虧了他吃喝,所幸行走得速度不快,他還跟得上。
這一夜氣溫寒冷,一行人在最靠近冀北邊界仁化城的一座小山裡,尋到一個山洞,沒有生火,所有人運動調息,等待著進入冀北的第一場戰鬥。
蠻子不敢進洞,他那氣味進入洞里,會瞬間熏死所有人,他很老實地躲在洞外一叢灌木叢後,抱著身子微微發抖。
到了凌晨,每個人都陷入精神最睏倦的時刻,納蘭述突然睜開了眼睛。
一瞬間眸子徹亮,卻又幽光一閃。
幽光深處,微帶迷茫。
剛才明明在入定,腦海里忽有火光一閃,伴著滾滾黑色狼煙,衝上雲霄,火光里似有人昂首向天,似有人厲聲呼喊,似有人浴血墜落,似有人淺笑回眸。
霎時便醒,冷汗滿身。
納蘭述在黑暗中沉默,眼睫低垂靜若磐石,四面的氣息收斂,堯羽衛們感覺到他的沉靜,安穩地護衛著。
戚真思靜靜靠在他身側,居然還坐在他的袍角上,就差沒拉著他的手壓在屁股下。
不過也差不多了,在戚真思衣服掩蓋下,納蘭述的那一截袍角上,還悄悄系了一個金鈴,只要納蘭述一動,所有堯羽衛都會被立即驚醒。
納蘭述突然抬起眼睫。
他微微一提氣,被壓住繃緊的袍角,無聲無息軟了下來,像入鍋的麵條在沸水中變得柔韌,微小的布絲以令人無法察覺的頻率,一點點分離開來,沒有聲音沒有拉扯之力,那一截袍角,神奇地被緩緩拉長,最後無聲斷開。
金鈴被那悠長力道拉著,像被一隻小心翼翼的手輕輕捧著,落在了戚真思的衣服下,毫無聲響。
自始至終納蘭述沒有動過。
疲憊的戚真思也沒有察覺,其實只要沒睜眼看,誰也發覺不了這樣的動靜,因為根本就沒有動靜,這是天語最難練的秘術之一,據說修鍊大成者,可以身軀不動,令一柄刀在自己面前自動分解。
戚真思不知道納蘭述已經學會了這門秘術,否則她不會用金鈴,寧可直接睡在納蘭述身上。
納蘭述站了起來。
他起身時像一抹輕煙,袍角流水般拂過地面,不帶一絲風聲,掠過坐得密集的人群,黑暗裡身影一散又凝,已經到了洞外。
堯羽衛們毫無察覺。
納蘭述抬腳便走,忽然目光一凝,一轉頭,蠻子在灌木叢後,驚恐地望著他。
他身軀瑟瑟發抖,冷風從破爛的衣衫破洞里吹進去,肌膚都起了栗,那種努力壓抑的抖顫,使四周的灌木叢都輕微搖動起來。
納蘭述眉頭一皺,眼神殺機一閃。
蠻子張著嘴,茫然地看著他。
納蘭述的手指揚起。
蠻子雙手抱膝,一動不動,渾然不知死期臨近。
黑影一閃,一樣東西悠悠降落,罩在蠻子頭頂。
蠻子的身子霍然一僵,慢慢倒下。
一丈外。
納蘭述衣袖一揮,扶住了蠻子,將他慢慢放倒,隨即頭也不回離去。
冬夜灌木叢里。
蠻子沉沉地睡著,蓋著納蘭述剛才脫下的大氅。
納蘭述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前方。
蠻子突然睜開眼睛。
他的手指,緊緊抓住大氅銀色的系帶,牢牢盯著納蘭述離去的方向,眼神里,異光一閃。
月光如水,將仁化城的道路照得一片通明,白色錦帶一般鋪設在腳下。從路的這一端看到那一端,可以看見城內長街盡頭酒館,飄搖的布幡。
這是一座敞開的城。
夜已深,城門卻未閉,卻也沒有點燈火,城上城下寂然無聲,城內城外不見人影,彷彿一瞬間這座城沒有了守御,淪為死城。
越是這樣,想要闖城者越要猶豫不前,但是讓這座城安靜敞開等待的人卻不怕——他和他的對手,從來都是陽謀相對。
我等你,你必來。
瘮人的寂靜里,有腳步聲輕輕,自路盡頭而來。
那腳步乍一聽令人感覺對方沒有武功,所以才會發出聲音,然而隨即便能察覺,那腳步頻率奇異,步調一致,每一步之間,距離一定不差毫釐。
走出這樣步子的人,一定有著超群的控制和協調能力。
慘白的月色流光飛渡,拉開長長的黑影,有人衣袍飄飛,自月光那頭,緩步而來。
那人飛起的黑色衣角鏤刻在薄雲冷月的背景里,手中一柄白色玉質權杖,斜斜垂指身後地面。
風掠起他黑色的衣領,面色因此顯得更白,一雙明麗璀璨的眸子,不知何時瞳仁外多了一輪微微的血紅,像廣袤天際一輪血暈的月,凄麗的艷著。
門開著,他卻沒有進城,在城門前立定,冷冷道:「出來吧。」
一聲輕笑。
城門後的月色里,突然多了一個人。
那人流水般長發,流月般的眸子,流光飛掠的眼神,很少見的穿一身寬大的白袍,素色無紋飾,袍角袖口卻精工細綉繁複的同色花紋,低調的奢靡。
那白袍質地輕柔如雪,而那人容顏如玉,銀狐大氅簇簇的茸毛,擁著一雙似嗔似喜卻無情的眸。
隔著門洞,大燕兩大絕世男子,被彼此的輝光照耀,同時將對方的影子踩在腳底。
「等你很久了。」沈夢沉如在招呼故人,「一路辛苦嗎?」
「不抵你在冀北多年籌謀,步步設陷來得辛苦。」納蘭述答得漠然。
「此間辛苦,甘之如飴。」沈夢沉笑得客氣,彷彿他才是此地主人,一展衣袖,「郡王不進來坐坐?我有禮物備給你。」
「我便是站在千里之遙。」納蘭述淡淡道,「你若想給我看,還是能讓我看得見,那我又何必浪費力氣,多走這幾步?」
「知我者,睿郡王也。」沈夢沉撫掌,一偏頭。
「唰。」
他身後,突然落下巨大的幕布,雪白的一條,像自天穹垂落銀河。
數道強光亮起,照亮幕布。
幕布上出現淺淺的背景圖,玉闕金宮,恍惚便是成王府。
一個王冠王袍的皮影傀儡當先登場,枯坐殿中,不住捋須嘆息,隨即一個綠衣的少女出現,伏在他膝上。
皮影做得極精緻,眉目神情都有幾分相像,一看就知道扮演的是誰。
幕布後還有人配音,聲音居然也有幾分像。
「父王,母妃和哥哥,怎麼還沒回來?」
「應該快了,走,看你哥哥去。」
「什麼呀,我才不要去看他。」
「女孩子不要小家子氣。」
「……」
對話殷殷,老者溫存,少女嬌憨,納蘭述端坐城門之前冰冷的土地上,一眨不眨地看著。
他腰背挺直,面容漠然,令人錯覺他真的只是在看皮影戲,一切與己無關。
沈夢沉坐在幕布邊,慢慢飲茶,微笑自如。
幕布換了背景,一間小院,滿院子人瘋狂忙碌,準備迎接王駕,一個滄桑而桀驁的男子坐於床側,冷然昂頭,拒絕一件棉襖。
一個小廝鬼鬼祟祟湊上來,附耳低言,袖子里漏出一柄刀,落在桀驁男子的懷裡。
四面起了幽幽的音樂,低沉壓抑,不知不覺便揪住了人的心。
納蘭述神色微微有點變化,在冷月的光影里,臉色白如雕像。
場景又換,燭影搖紅,暖閣談笑融融,那男子一改桀驁之態,抱住王者的腿……
納蘭述眼神一凝,身子向前一傾,再難控制渾身繃緊。
最關鍵的一刻!
「嚓!」
皮影戲上,那桀驁男子袖底飛刀。
驀然數道閃電,和那袖底飛刀場景同時出現,哧一聲穿透黑暗,迅雷般直奔納蘭述咽喉!
自頭頂、身前、地下、背後!
八方來刀!
四面呼嘯大作,風聲隼利,極近的距離極猛的刀,最控心的一刻最分散的心神。
轉眼飛刀已經到了納蘭述全身要害,雪色如花翻開。
納蘭述霍然身子一扭。
剎那間整個人竟然奇異而柔軟地拉長,在半空中一飄,像一截柔不著力的絲帶,將所有的必殺技都避了開去。
這一避妙到毫巔,連沈夢沉眼睛都亮了亮。
然而那片雪亮里,卻有一截幾乎肉眼無法發現的深黑,毫無聲息地出現,懸浮在那片奪目的亮色後,像一個陰險的幽靈,在地獄盡頭靜靜等待。
就在納蘭述身形變幻,要轉回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