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風流之金甌缺 第四章 榮華一夢

那聲一出,嘩啦一聲,桌案掀翻,納蘭遷立即暴退。

沈夢沉微笑,手一抬,翻起的桌案瞬間被他壓下,碗盞四散傾倒,眼看便要濺落在地引起聲響,他不急不忙身子一旋,蓮青衣袖在銅燈光芒里旋出團團花影,花影里一雙潔白修長的手,拈花穿葉般連連輕點,那些湯瀉盞斜的菜肴,便都齊齊整整落在他掌心,重新歸置到了桌上,原先擺在哪裡,現在就還在哪裡,一點位置都不偏離。

這一手露出來,納蘭遷臉色死灰。

死灰不僅是因為被沈夢沉深藏不露的武功震驚,還有他自己的,毒。

一線灰色的細流,從他唇角綻出,滴在團龍飛錦的王袍上。

「你……你……」納蘭遷靠著暖閣的牆壁,他想大喊,想擲杯,想傳喚自己的親信,然而他絕望地發現,內腑像被一股奇異的氣流給鎖住,他做不出任何動作,只能在那樣刀割似的劇痛中,被慢慢凌遲。

他甚至連自己怎麼中毒的都不知道,明明他一直小心提防,用的全是銀質餐具,只喝自己斟的酒,沈夢沉給他斟的那杯酒,他也一直沒喝。

「這葯挺好。」沈夢沉不急不忙走到他身側,細細垂頭看他的臉色,「這葯能最大限度保存你的皮膚的鮮活感,製作起來會更逼真……」他笑笑,還用手指摸摸納蘭遷的臉,神情滿意。

納蘭遷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卻因為那語氣而心底發沉,他努力地張開嘴,發出自己以為很響,其實卻嘶啞而低沉的聲音,「你……你為什麼……」

「哎,嘴別張太大,等下不好弄。」沈夢沉微笑沉沉,那種盛世華筵的綺麗奢靡氣息重來,「你想知道什麼我都會告訴你的,不急,想問我怎麼中毒的?這個我實在難得和你解釋,用毒的辦法太多了,你下輩子再學吧。嗯,你是不是覺得,按說我不該現在殺你?」

納蘭遷喘息著抬頭望他,確實,他不認為沈夢沉現在有殺他的理由,冀北還未安定,還需要他這個主宰將各地權力進一步收攏在手,就算沈夢沉打他主意,現在也未免過早,能得到的好處很少。

何況冀北說到底是納蘭家的,他沈夢沉一個出身外戚之家的外姓,殺了他就能得到冀北?按說和他聯手,共謀利益才是合情合理的。哪怕就算是利用,他納蘭遷都應該活著。

所以剛才他相信沈夢沉提出的盟約,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那才是天衣無縫的理由。

所以他掉以輕心,然後,丟掉性命。

「我當然需要你,你們納蘭家的人都快死光了,總不能一個主持大局的納蘭家的人都沒有。但是,」沈夢沉輕輕道,「需要你,不代表不能殺你啊。」

納蘭遷嘴角的灰血流得更急,心底空茫茫一片,意識、靈魂、**,都已經脫離了先前的痛苦,渾渾噩噩中只是想沉睡,他卻不肯睡,死死咬緊下唇,藉助那點疼痛的刺激,勉強抬頭盯著他。

「你總是這般執著,從來都是。」沈夢沉笑了,他笑起來,那種媚而潛藏的氣韻便沒了,反而奇異地有種真純的味道,「我正是因為這點,要殺你。」

「我不能任你一步步握有權力,在冀北的羽翼下成長。因為我也沒有把握,你體內的邪惡兇殘一旦被喚醒被培植,最終會膨脹到什麼地步。你被壓抑了太久,將會反彈出怎樣的殺氣,我擔心我不能控制。我用血催醒了你這獸,卻不想有朝一日,在你羽翼豐滿後,被你反噬。」

「在能殺掉那個人的時候,必須要殺掉他,下輩子你一定要記住這句話。」沈夢沉笑意很誠懇,「不要想太多,不要不敢殺,也不要以為別人不敢殺,這世上總有人比你心狠,比你聰明。」

納蘭遷身子一軟,順著柱子慢慢滑了下去,他已經站不動,也沒有力氣再去瞪視面前這個人,他知道瞪他也沒有用,因為如果世上只有一副真正的鐵石心腸,那就是面前這個人的。

他急促地喘息,想起很早以前,就對這個人的崇敬,是的,崇敬,雖然年紀相仿,但他一直都崇敬沈夢沉。

早在王府學藝時,他的文武師傅,都對沈夢沉讚譽有加,稱他為大燕百年以來難遇的奇才,文武兼備,才智卓絕。後來漸漸有了「大燕四傑」這個說法,但他的師傅,還是最推崇沈夢沉,久而久之,他也深以為然——納蘭君讓只是身份尊崇,本性太過正直迂腐,羈絆太多;梵因是空門中人,不涉世事,再卓越,那也只能光大佛門;至於他的小弟,一生順遂,事事如意,這樣蜜水裡泡大的人,心性永難臻於巔峰,因為太順,就會對很多事不夠在意。只有沈夢沉,真正的絕情絕性,成大事者的必備天性。

雪裡白狐,這個稱號並沒有流傳天下,只是一些隱約吃過他虧的政敵,私下裡給的稱謂。雪裡白狐,隱則潛藏無蹤,動則飛掠天下,沈夢沉的出手,又豈是常人能比?

果然,他出手,便是天下。

為此可以等待很多年。

他一直認為,這隻狐狸將自己隱藏得太好,世人一直以為在高看他,其實一直在低估他,四傑他排最末,事實上,這才是真正可以顛覆一切的梟雄。

因為這份崇敬,他在很早就和沈夢沉有了接觸,並願意接受他的指點,他始終相信沈夢沉的話——納蘭遷,天意苦你,就是為了將來有一日,加倍補償你。

他在努力,他要讓自己成長到足夠被沈夢沉利用的那一日,然後再成長到可以利用沈夢沉的那一日。

然而今日他才明白。

沈夢沉。

不會給他活到可以利用白狐的那一日。

「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很傷心?你對我如此崇敬,我卻殺了你。」沈夢沉悠悠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也是,花費了很多精力,在你心中建立了我的神一般的形象,如今不得不親手拆毀,我也很遺憾。」

這句話乍一聽入納蘭遷耳中,他漸漸不清醒的意識還沒反應過來,隨即便慢慢睜大了眼睛,「你是說……你是說……」

「我說,我培養你,在很早以前。」沈夢沉淺笑,一杯又一杯,「想要將一個人的崇敬根深蒂固的建立,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那需要長久的灌輸,逐漸的侵入,無時無地的控制。納蘭遷,你應該感到榮幸,榮幸你很早就被我選中,連你的文武師傅,都是我親自挑選,想辦法送到你身側的。」

納蘭遷瞪大眼睛,喉間發出格格的亂響,聽起來像是喉骨發生錯亂,正在重整。

然而他看著一直在喝酒的沈夢沉,眼底也有種隱秘的喜悅。

這喜悅剛剛浮上,他就看見了沈夢沉的眼光。

涼涼笑意,深深洞徹,一切伎倆,無所遁形。

他的心沉下去。

「這酒里也有好東西,是么?慢性成癮毒藥?你想控制我?」沈夢沉對他舉了舉酒杯,若無其事又喝了一口,「可是你忘記了,用毒,我才是祖宗。」

納蘭遷喉間發出一聲像咆哮又像哭泣的怪音。

「你不用擔心你死了我走不出這暖閣。」沈夢沉淡淡道,「我既然敢殺你,自然不會有任何後果。你被困太久,身邊親信有限,不得不依靠我的力量,現在王府里人人都知道高近成是你的親信,等下他陪我出去,沒有人會阻攔我。」

高近成無聲無息走進來,微笑立在一側。

「開始吧。」沈夢沉淡淡道,「趁新鮮。」

高近成點點頭,走到納蘭遷身邊,不急不忙取出一個刀囊,裡面針刀俱全,各式大小都有,寒光閃亮的刀鋒,像一雙冷而譏誚的眼,映出納蘭遷驚怖欲絕的眼神。

「你……你要……」他掙扎著向後退,可身後是牆壁,努力挪動了半天,也不過挪出一寸遠的距離。

「會有點痛。」高近成微笑著端著他的下巴,像在打量著牲口,柔聲道,「您忍一忍。」又轉頭道,「蘇許怎麼還不來?」

納蘭遷瞪大眼睛,模糊的視線里,看見一個男子,端著酒菜走了進來,這人好像是他的軟禁時期的近侍,很忠心話很少的人,納蘭遷此刻看見他,突然便覺得哪裡不對。

這個人,怎麼看,都有點熟悉。

他一向不正眼看人,更不會注意下人,此刻看這男子走路步態,神情,身材個子臉型,都眼熟得不行。

「在王爺身邊一年多,你可都學好了?」他聽見沈夢沉詢問的語聲。

「沈兄放心,天下之大,將來必定為你我共有!」蘇許開口,揚眉。

納蘭遷心中轟然一聲。

他學的是自己!

那熟悉的感覺,來自於自己!

不光是那些特徵,如今連語氣腔調,說話時的小動作嗎,都幾近一模一樣!

一年多軟禁,這人陪在自己身側,時時揣摩他的動作神情腔調,之所以沉默寡言,也不過是因為,怕開口露餡!

如此可怕的計畫,如此深沉的心機。

眼光重重落在那一排針刀上,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天啊……

別人流出的血再多,那痛不在他身上,然而此刻突然醒悟到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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