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風流之千尋記 第九十六章 帶我回家

納蘭述撫在她發上的手,僵了僵。

一瞬間月光蒼白。

隨即他並無猶豫,深深吸一口氣,輕輕道:「是我讓……」

君珂卻在這一刻醒了,完全清醒。

「不,不要說。」她霍然睜開眼,手掌按在納蘭述唇上。

睡意和淚水全去,換了此刻深湛通透眼神,有夜的黑,有日的明。

「一個人若能為自己的護衛不怕自投羅網,便沒有可能再將無辜的婦孺置於煉獄。」她輕輕道,「納蘭,我願你成為有擔當的人,但我更怕你,不堪背負,為責任所折磨。」

納蘭述深深看著她,他原先看她的眼神,總是明亮靈動的,像霞間飛雲,歡欣游掠。此刻卻是沉凝深重的,像將過往所有情感壓縮凝練,一寸寸壓實,一寸寸人生之劍不可斬斷的硬度。

然後他一伸手,更緊地將她攬在了懷裡。

「小珂……」陋室涼風,鼾聲臭氣,他的聲音和懷抱,卻將一團火將她緊緊簇擁,帶著迷離的淚意和輾轉的嘆息,「我以前只知我見你心中歡喜,如今我才明白,這歡喜從何而來。」

從何而來。

來自何時何地都不曾更改的信任與理解。蒲草之韌,磐石般堅。

他原本認了這滔天罪孽,要在質問的眾人面前一力扛下。

他不屑做個推諉的上位者,留忠心耿耿的追隨者獨自在地獄煎熬。

然而內心深處終有畏懼——君珂視雲雷如親人,她善良而內心有堅執,又怎能坐視六萬無辜慘死如斯。

等著她開口,又害怕她開口,拉著她團團亂轉一刻不停,潛意識裡想要堵住一切開口的機會。

然而當她真的開口,然而當他在那一刻絕望,於一懷冰涼里正心思微苦,便聽見她細語輕輕,灼熱在這冬日將雪的夜裡。

納蘭述緊緊摟住她,下巴靠在她的肩,無人得見男子從來嬉笑自如的眸子里,微光晶瑩。

懷裡的人纖細柔軟,可這世間,唯有她的堅韌剛強,能撐住他傾漏的蒼穹。

君珂並無抗拒,伸手反抱住他,少年男女,此刻心事無關風月,長夜漫漫,溫情取暖。

……

天光像沙子一樣灑上破碎的油紙窗,兩人才在偎依的姿勢中驚醒,屋子裡還黑洞洞的,四面的人迷糊著眼屎起床,拎著褲子搶著去茅坑,沒人對他們多看一眼。

而在不遠的地方,隱約聽見馬蹄長馳,敲開這夜的蒙昧。

就在過去的這一日一夜裡。

和太子派系沈氏集團鬥了很多年的姚家,聯合左相姜家,趁這多事之秋,突然發難,集合朝中所有力量,集中彈劾沈夢沉和納蘭君讓,稱沈夢沉為皇太孫私下招攬江湖異士,圖謀不軌;稱主管京中戍衛力量的納蘭君讓指揮不力,導致御林軍驍騎營不服管束,使驍騎火彈倉庫被盜,盟民區毀於爆炸,屍橫遍野,雲雷軍由此炸營,圍困燕京;稱納蘭君讓城門處置失當,使正儀公主暴死城門,為禍深遠,並放縱罪魁禍首堯羽衛出城,公然放虎歸山;稱沈夢沉喪失人性,竟掘萬人坑,將未死盟民與屍體同葬,此舉有傷天和,必失人心,陛下為燕京乃至天下計,無論如何不可姑息云云。

與此同時,姚家展開了對燕京的經濟控制,勢力龐大的姚家,一夜之間,出動所有人力,將自己名下各處商鋪的物質進行秘密囤積,尤其對米、糧、油、棉等民生必需物品進行控制,這一點在一開始還不為人察覺,但馬上,隨著雲雷軍憤怒之下死守城門,城內物價必然飛速上漲,即將形成搶購物資的狂潮,姚家這一舉措,正打在整個燕京的經濟軟肋上,雪上加霜,狠辣無情。

姚家控制經濟,姜氏就合縱朝堂。向正儀城門奪人頭被姜雲澤所害,姜家居然神奇地拿出了納蘭君讓手書,說姜雲澤之所以冒險趕回,在城門刺殺向正儀,完全是受皇太孫脅迫。因為皇太孫已經和邊軍將領勾結,意圖和邊軍裡應外合奪取皇位,姜家說,太孫許諾姜雲澤,只要出面殺了向正儀,引起邊軍嘩變,便允許姜雲澤重回燕京,恢複郡主爵封。老相姜巍然在朝上痛哭流涕,稱孫女喪心病狂行為卑劣,早已被姜家開宗祠逐出家門,她如今為榮華富貴,被他人脅迫的一切行為,姜家毫不知情,如今知道了,也只有切齒痛恨,絕不敢沆瀣一氣。

一連串的彈劾奔向當前燕京最受信重地位最高的兩人,條條都是重罪,尤其最後一點,便是納蘭弘慶,都不免被重重敲開了信任的堡壘——納蘭弘慶原本是不信的,這天下,遲早是納蘭君讓的,他何必費那麼大事,非要武力奪取政權?但姚家買通皇帝近伺,在他耳邊有意無意吹風——陛下雖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鑠,聖壽無疆,何況還有正當盛年的太子殿下,皇太孫看似離皇位近在咫尺,其實變數太多,等候太久,年輕人性急氣躁,難免……嗯嗯。

任何皇帝,都不能忍受自己的龍椅被人覬覦,哪怕我明天給你,你今天也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何況那一夜的燕京發生的事,確實每件事都讓皇帝不滿,姚家和姜家也並沒有露出要對皇太孫趕盡殺絕的意思,只是一再暗示,在這種情形下,再將整個京中的兵權和戍衛調動大權交給這兩人,已經不合適了,應當選擇老成持重的將領予以接替。

皇帝猶在舉棋不定,姚家遞交上來的那份古怪的名單讓他下了決心,名單雖然指向不明,但其中涉及的利害關係卻令他心驚,不由反思自己給太孫的權柄是不是過重?一旦出現任何問題,納蘭氏皇族面對的就是傾覆之禍。

皇帝左思右想,終於還是將皇太孫從城門前召回,一番長談,對這位自己愛重的孫子,納蘭弘慶並沒有過多苛責,只是暗示了當下的憂慮,納蘭君讓據理力爭,最終卻不得不主動請辭京城全軍總管之職。

年輕的皇太孫,從宮中出來時,面對冬日欲雪的天際,發出了一聲深長的嘆息。

而沈夢沉,也被迫中斷了盟民區的事務處理,召回沈相府待勘。

可以說除了主持冀北計畫的沈夢沉和納蘭君讓外,朝中其餘人,並不在意納蘭述和君珂逃生與否的重要性。在姚家和姜家的心裡,朝廷的水越渾越好,事端越多越好,這樣他們才有機會獲得軍權,多年來,除九蒙旗營由皇帝親自掌握外,其餘京中軍權,都由納蘭君讓和沈夢沉牢牢把持,姚家的姜家的子弟,無法獲得哪怕一個參將的職位,如今,煊赫無邊的這兩人終於被潑了冷水,他們的機會來了。

納蘭述逃了又怎樣?冀北那邊已經陷入算計,納蘭述逃回去也無力重振江山;君珂逃了又怎樣?不過區區兩萬雲雷軍的統領,別說雲雷軍不一定聽她這個丫頭片子的,就算鬧反——你聽過兩萬人撼動江山的例子么?

他們逃了更好,逃了,朝廷才有警惕,才不得不分心處置,才會調動更多的邊軍力量去圍剿,才會有兩家子弟更多出頭獲職的機會。

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姚家明知那名單來得蹊蹺,依舊抓緊了機會推波助瀾,姜家反應極快緊隨其後,由納蘭君讓沈夢沉構築的鐵板一塊的燕京,給一份輕飄飄的名單,割開了缺口。

名單雖輕,裡面暗藏的心思卻厚重,如果沒有納蘭述對這些掌權者的足夠了解,沒有他對燕京貴族私心和勢力集團博弈的精準把握,這一份名單,達不到這樣的效果。

消息,斷斷續續傳了來,搜捕雖未停止,卻因為上頭爭權奪利而有所懈怠,隱藏在陋巷裡的納蘭述和君珂,漸漸摸著了當前燕京局勢的輪廓,他們在等待著機會。

柳杏林和柳咬咬,也在等待一個機會。

兩人這一天東躲西藏,好幾次險些被巡查的兵丁發現,都是柳咬咬眼疾手快,扯著柳杏林躲了過去。

「怎麼辦?」柳咬咬愁眉苦臉撫著肚子,「寸步難行啊燕京,走了快一天,還沒走出兩里路,這樣子怎麼出城?啊我餓死了,又不敢出去買東西,到處是兵,杏林杏林,你為什麼要叫這名字?」

「啊?」柳杏林正在緊張東張西望,聽她前面說得好好的,後面莫名其妙來這一句,傻了傻。

「叫你一聲我就想起杏子林,金燦燦黃澄澄的大杏子,沉甸甸地垂在枝頭,望一眼就要流口水,聞一聞香到了骨頭裡,啃一口甜到了心裡……啊我受不了啦!給我咬一口!」

柳咬咬撲過來便要咬,柳杏林哭笑不得推她,「別鬧!別鬧!」

「你身上一身汗,都發餿了。」柳咬咬嫌棄地推開他,「這又不是夏天,也能出這麼多汗,哎,聽說城北死了好多人,幸虧不是夏天,不然得出多大事啊。」

「是啊。」柳杏林想起那晚看見的慘狀,渾身顫了顫,「幸虧不是夏天,不然死這麼多人,又不運出城,瘟疫一定會起來,那全城都要遭殃。」

「嗯,不過我們還是……」柳咬咬突然轉過頭,一把抓住柳杏林的肩膀,「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幸虧不是夏天。」柳杏林嚇了一跳,傻傻看她。

「不對不對,後面那句。」

「全城都要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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