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風流之千尋記 第八十五章 當街攔劫

燕京百姓,在這一日,親眼見著了那神一般光輝、也神一般淡定的聖僧,自長街盡頭急急掠過的情景。

起初以為那是一隻雪白的大鳥,自長街盡頭青黑的屋脊上展翅而來,天色一瞬間亮了亮,有人以為盛夏落雪。

然而那雪來得太快,瞬間自屋脊上頭掠過,帶起一陣檀香隱隱的風,燕京百姓仰著頭,迷醉地遙望那片雪色透明的衣角,在深藍的天空倒懸的檐角一閃而過。

然後有人「咦」地一聲,彷彿覺得自己花了眼睛般揉了揉眼,喃喃道:「剛才那個人,怎麼像梵因大師?」

「怎麼可能?」旁邊立即有人譏笑他,「就算皇帝陛下不穿衣服奔出皇城,梵因大師都不可能跑成這個樣子!」

疑惑的人想了想,也覺得很有道理地點了點頭,然而這些百姓一回頭,齊齊傻眼。

呼啦一聲,一條街外一條巷口,梵因衣袍一卷落下,正落在一頂八人抬大轎儀仗面前。

百姓呼啦一下涌過去。

有好戲!

梵因大師飛檐走壁當街攔轎!天上下紅雪了嗎?

誰家的轎子?

有人認出這是右相的儀仗,眼珠子立即發藍——燕京太平太久了,這是有好戲要看了嗎?

沈夢沉的親兵轎夫一抬頭認出梵因,都愣在那裡,轎子也停了。

轎子停下,轎中的君珂完全沒有感覺,她正沉浸在那種奇怪的感覺里,被身周和體內的潮簇擁著,向薄雲霧靄中,永恆之地而去。

沈夢沉也猶在沉睡,毫無聲息,呼吸間散出淡淡白氣。

轎夫們等著沈夢沉的指示,轎子里卻沒有動靜,沈夢沉的規矩,是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身側的,轎夫和親兵愣了半晌,對梵因躬身,道:「請大師讓路。」

梵因默然,垂下眼睫,日光將他眼睫染金,他垂目的神情肅穆而忍耐,似在聆聽旁人不能聽聞的聲音。

「請大師讓……」

梵因突然大步向前。

他似乎只是輕輕踏出一步,忽然便越過前面長長的儀仗隊親兵,到了轎子前,八個轎夫也是會武者,眼見梵因竟突然逼前,礙於沈夢沉嚴厲的府規,鼓足勇氣各自抽出武器,當頭劈下。

梵因只是將最前面轎夫的手輕輕一托,那人的刀突然就橫飛豎拍,准而又准地架住了另外幾人的刀劍,星火四濺,鏗然之聲不絕,卻追不及梵因的衣角,在那毫無煙火氣的一拍之後,他雪白的身影一沒而入轎中黑暗,再抽身出來時,懷中已經多了一個人。

那人蜷縮在梵因臂彎里,看梵因姿勢,大約原本是準備拎著的,又覺得不尊重不妥當,換在手臂里,然而手臂里他自己又覺得不自在,僵直地伸著,半天柔軟不下來,燕京百姓遠遠圍在背後,瞪大了眼珠子等著看那被梵因強搶出來的是何許人也,梵因正抱著人要走,一轉頭看見全城百姓餓狼般綠瑩瑩的眼光,唰地從轎中抽出一方黑布,蓋在了懷中人的身上。

燕京百姓發出了一聲無比失望的長嘆。

梵因一轉身,黑布白袍一閃,人影已經數重屋脊之外,燕京百姓貪戀地看著他的背影,再看沈夢沉轎夫親兵驚駭的神情,和始終安靜的轎子,在自己驚悚的推測里,慢慢瞪大了眼珠。

這一天,有一個驚悚的,卻由無數人親眼見證的傳言,在燕京風靡流傳。

這個流言的內容是這樣的:

「梵因大師在大街上攔轎,劫走了沈相!」

且不論帝京兩大美人被突起的「流言」湊成官方CP,導致了燕京多少玻璃心破碎,多少少女嚎啕,多少同志愛好者捶胸頓足大罵自己痛失良機,以至於燕京城內翻了漿,就某個清靜的小院來講,最起碼錶面還是清靜的。

這裡是梵因閉關之所,京中大德寺後一座別院,此刻僧人們早已遠遠避了開去,因為梵因大師說了,不要人打擾。

禪房靜靜,門窗半掩,有微微誦經之聲響起,空靈而高遠,然而不和諧的是,在那誦經之聲的間歇,卻有翻滾之聲不斷,是衣服摩擦地面的微響,似乎有人在地面掙扎,卻又悶聲不吭。

光可鑒人的桐木地板上倒映著翻騰的影子,散開的長髮霧一般地揮灑,臉頰和地面乍觸又分,她似乎也覺出了異樣,在飄蕩中努力掙扎,想要從死海之中靠自己的力量泅渡,衣襟在翻騰中慢慢散開,裸著的脖頸腳踝,在木地板上慢慢擦出血痕。

她似乎隱約覺得不該發出聲音,那樣的掙扎里也始終閉口不言,但微微的喘氣聲有時候比大聲呻吟還要令人心顫,氣息濡濕明鏡般的地面,升騰起一陣白色的霧靄。霧靄里那雙往日明亮的眼睛,此刻卻是迷茫而虛幻的,帶一點悵惘的歡喜,穿透這靜木深禪的獨院,進入某個迷離而不可逆轉的深度幻境。

那雙眼睛無意識地微微上撩,看住了面前的人,雪白的衣角自禪房深處靜靜延伸,她救命稻草似地抓住。

衣角被扯的那個人微微一震,眼睛未睜,口中的誦經卻更快更沉雄,空氣似乎因為有了微微的震動,水波般層層暈開,隱約院內樹葉間光芒一閃,日光更柔。

君珂也靜了一靜。

仙雲飄渺隨波逐流里,忽然好似背後傳來梵唱,悠遠高古,大德之音,蒼天博大,降落雨蓮花,四面潮湧都似因此一靜,有所震懾,嘈嘈切切,溫存浪涌。

那種被推著趕著往極樂之地奔去的感覺有所消褪,君珂疲乏地喘了一口氣,覺得身體像是潮退後的沙灘,堆滿了死魚爛蝦。

她對那深切而高遠的誦經之聲充滿感激——就在剛才那一刻,雖然幻境美妙邁往仙山,但內心深處就是覺得,這仙境一般的美妙里隱藏著殺機和不祥,或許現代吸毒過量就是這樣的感受——飄飄欲仙,然後當真成仙。

所以她掙扎,不願讓自己沉溺,卻力有未逮,好在有那個聲音。存在如同救贖。

她心底湧起歡喜,覺得體內潮湧多了一種特別的感受,澎湃而流轉不定,忍不住便提氣。

氣一提,聽見丹田裡竟似轟然一聲。

剎那間開堤放水,巨壩決洪,一股雄壯而詭異的氣流從丹田湧出,席捲了她,砰一下將她再次推入翻卷的潮水!

滄海再次呼嘯,一頭卷著她奔入前方,她惶然欲待回頭,身後橫波倒矗水晶牆,擋死了她的去路。

她砰一聲栽落在地板上,冷汗涔涔。

端坐的人突然身子一震,睜開眼時眼底震訝——明明已經渡蓮花之力,誦大德之音,只求救她一命,怎麼好端端的,前功盡棄?

他合十閉目,誦經更快更急,想要將落入黑河的女子,從彼岸儘快拉返。

然而那潮水滔滔地卷了她去,君珂眼底神光漸散,已經沒有力氣掙扎。

梵因皺起了長眉。

君珂不是中毒,或者可以說,她有奇遇。為沈夢沉吸毒,遇上那一線怪異深紅,那是毒門某種經過獻祭才能練成的無上秘術。學成者一身武功精華盡在此處,那一處地方,看似薄弱,宛如心臟暴露在外,像一個致命的命門,但其實不受刀劍,也不懼奇毒。所有毒質經由此處散出體外。那裡唯一的弱點,就是散毒之時,全身內力聚涌此處,散毒之後,在短暫的一霎,那裡處於開放狀態。

沈夢沉並不畏懼誰鑽這個空子——他只有敵人,敵人看見這樣的「疑似命門」,都不會放過機會刀劍相加,然後,死得更快。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沈夢沉的弱點,從來只有他自己知道。

然而他遇上君珂。

遇上在某些人眼底,過於有原則過於善良的君珂。

她討厭沈夢沉,卻絕不願意因為自己導致他喪命,一番吸毒,吸出的不僅是毒,還有沈夢沉付出一切苦苦修鍊的內力精華。

然而畢竟君珂沒練過吸星大法,她吸出沈夢沉的內力入體,沈夢沉固然倒霉虧,但她自己也沒什麼好處,兩種不兼容的內力無法相溶,甚至沈夢沉的部分內力過於妖異強大,完全捲住了她的薄弱內功,拖著她往深淵邁進,直至寂滅。

那種在黑暗妖異之中練成的功法,自六陽之首進入,翻天攪地,不死不休。只有雪蓮般光明的禪功,用同樣的方式渡氣,才有可能化妖浪為輕濤。

禪房幽靜,黃昏的暮色一點點浸染窗欞,再往前走上幾步,天地就陷入長夜。

君珂的生命也如此。

梵因沉默在暮色里,衣角印上暗黃的日光印跡,斑斑如淚。

諸法因緣生,因緣盡故滅。

世間大道,大不過一個舍;世間惡業,惡不過一個棄。

突然想起去年定湖一見,楓林如火,她在身後,自己說,塵埃,一切都是塵埃。

沒有楓葉,沒有人間,沒有百姓,沒有她。

自身清靜,而萬物皆為塵埃。

而如今,終踏入攘攘人世,再不知能否修一個在世果。

天光漸淡,泛一種淡淡的青色,有點像她奄奄的眉宇,那樣伏枕於臂,累極卻不願哀求也不知哀求,只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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