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朝天子 第二十一章 襲心

冬日風冷,屏風後流出的鮮血已經凝結。

鳳知微怔怔注視著傾倒的屏風,那裡只露出一方淺色的衣角,侵染在血泊中。

重重護衛,從門口殺到室內,她藏著的第四把刀終於殺了辛子硯,不知道為何,心中卻會無痛快之意。

半晌她抬步上前,繞過屏風。

屏風後的人背對她側卧,手肘彎曲遮在臉前,長發披散,看不見臉。

鳳知微緩緩走過去,蹲下身,去抬辛子硯的手肘。

對方雙手交疊,彎曲在臉前,一個重傷將死之人痙攣的姿勢,要想看見對方的臉,就必須把手伸進彎曲的雙臂之間拉開。

鳳知微手指伸出。

手指將要觸著對方肘間。

那雙彎曲的手肘突然一彈一壓,閃電般將她手腕壓在雙臂間,鳳知微空著的那隻手立即一抬,對方速度更快,一手燎起似臨風撫琴般一掠,指光一閃,已經看似綿軟如雲,實則剛硬如鐵般,叼住了她的腕脈。

這人出手快得難以言述,幾乎鳳知微手指剛遞過去,他已經制住了鳳知微要害,而宗宸和鳳知微護衛還在三尺之外,根本援救不及。

一切發生於電光火石之間,等到一眨眼過去,塵埃落定。

屏風後,血泊前,一卧一蹲的兩人姿勢凝定,一眨不眨的看著對方。

他的手指叼住了她的腕脈,只要內勁一吐,她周身經脈盡毀,不死也成廢人。

她的手指按在他雙眼,只要向前一送,他一雙眼睛固然要瞎,再進一步還可以捅穿他的前額。

交手不過一招,各掌對方生死。

宗宸已經在剛才一霎掠上前來,此時看見這一幕,反而停住,嘆息一聲,退出屏風。

帶著血腥氣的風悠悠的吹了進來,將她額上亂髮吹落,和他的發交織在一起。

如這一生難斷的糾纏。

良久鳳知微輕輕嘆息一聲。

「殿下……」她半跪著,一眨不眨看著他,手指毫不猶豫的點在他眼帘,「辛子硯呢?」

寧弈叼著她的腕脈,斜斜倚在屏風後的薄牆上,淡淡道:「我在這裡,還不夠你滿意么?」

「殿下是要拿自己的命來換辛院首的命?」鳳知微沒有笑意的笑起來,不以為然的搖搖頭。

她說什麼話,做什麼動作,按在寧弈眼睛上的手指都沒有顫動一絲,寧弈也是一樣。

「我本來希望能拿你的命去換辛先生一命。」寧弈笑了笑,「不過你的警惕和反應,從來都是這麼無可挑剔。」

鳳知微也笑了笑,寧弈確實夠了解她,知道她為赫連報仇,必然親自出手,知道這一路攻殺,她會疲憊反應變慢,他等在屏風後親自出手,等著和她討價還價。

「現在殿下可沒法要挾我的命要我放過辛子硯了。」鳳知微輕輕的將手指向前頂了頂,「或者殿下可以嘗試和我死在一起,那麼辛先生也就得救了。」

寧弈並無懼色,低低的笑起來,道:「是。」

然後他突然鬆手,放開了鳳知微的腕脈。

鳳知微怔了怔。

「我若能殺你,何必等到現在?」寧弈淡淡撒手,閉上眼睛,「辛先生已經被我轉移走,我留在這裡等你,冤有頭債有主,辛先生欠你的,說到底都是為了我,既如此,何不一次清算乾淨?」

他含笑向後一靠,垂眉閉目不語,竟然當真一副你要下手儘管來的模樣。

鳳知微的手指,按在他的雙眸上。

只要輕輕一送,這諸般恩怨,焚心為難,似乎便可了結。

指下雙眸因了那壓迫微微顫動,觸及的肌膚溫軟,眼睛……眼睛……

「從現在開始,讓我做你的眼睛吧。」

一句話似颶風突然撞入腦海。

暨陽山崖上十六歲少女,揚起臉,神情溫暖而誠懇。

一盲一傷,共御追殺,當年相攜走過的那段路途,一瞬間光影重來。

鳳知微手指顫了顫。

她微微俯低臉,看那人長發垂落神情靜謐,心緩緩的絞扭而緊,似一股浸了水迎了風的井繩,微微顫抖里攥出一懷苦澀的汁來。

他丟開她手腕脈搏,卻把了她心的脈象,那一場主動放棄,看似示弱,實則攻心。

良久之後她長嘆一聲。

手指無力的垂落下去。

寧弈沒有立即睜眼,唇角卻露出淡淡一絲笑意。

「知微。」他輕輕道,「我就知道你不捨得殺我。」

鳳知微默然閉上眼,半晌扭過頭,「殿下主動放我,我又怎能趁機置殿下於死地?鳳知微還卑鄙不到這個地步。」

她一句話說得悠長沉冷,隨即心灰意冷起身,做出要離開的姿態,但身子剛轉一半,突然一個大扭身,手臂已經狠狠掄了出去!

「轟!」

黑光一閃,巨響一聲,寧弈身後那面暗色塗繪黑色瑞獸圖騰壁畫的牆壁轟然碎裂。

薄薄層磚滾落一地,牆後的人惶然抬起頭來。

三個人。

一個滿面皺紋的老者,一個十餘歲的少女,還有一個五花大綁堵住嘴的辛子硯。

牆壁突然碎裂,牆後三個人都嚇了一跳,少女驚得往辛子硯身上一撲,但那姿勢不像是害怕倒像是保護,那老者被煙塵呤得咳嗽,卻也顫顫巍巍的橫起手中拐杖,擋在辛子硯身前。

鳳知微目光緩緩在三人身上掠過,笑了笑道:「各位早,人挺多的啊。」

剛才寧弈試圖吸引她心神,她心亂之下確實也沒有注意到什麼,只是對寧弈所說的已經轉移了辛子硯有些懷疑,因為她為了趕時間,來得極快,還走的近路,寧弈頂多比她早來一刻,未必能及時轉走辛子硯。

心中一起疑,隨即便聽見牆後似乎隱約有些動靜,像是一個人掙扎的聲音,她這才詐做離開,驟然出手,果然發現了辛子硯。

只是辛子硯以這樣一個模樣出現在她面前,倒有點出乎意料。

寧弈苦笑回首,道:「辛先生,你何必——」

「大丈夫死則死矣,何必如此芶且偷生?還要連累殿下你用盡心思?」辛子硯用眼神逼視自己的小姨子取出堵口布,朗聲道,「殿下,你無需為難,我已經去信京中諸同僚,言及我得了嚴重的背疽小命難保,將來我要有什麼不測,誰也怪不得殿下你。」

辛子硯話說得透徹,寧弈卻默然不語,半晌道:「先生看差我了,我要救你,豈是僅僅因為怕從屬離心?當年我最艱難竭蹶之時,是先生危難之時伸出援手,若非先生,我早死於眾兄弟之手,先生是我恩人,我對先生有愧於心,於公於似,先生性命,我必保。」

鳳知微靜靜負手聽著,此時漠然接道:「赫連大王也於我有恩,他的仇,我必報。」

「別爭了!」辛子硯一捋衣袖,冷笑道,「魏知,我不怕死,但也不願頂著誤會去死,順義王之死確實和我有關,但我本意根本不是要對他下手,我只想抓住你私下交聯草原藩王的罪證,我想動的人是你!至於順義王,坐擁草原,就算被抓住和你私下勾連的證據,只要他不出草原,朝廷也不能拿他怎樣,就像當初二皇子勾結長寧,二皇子死了,長寧不也安然無事?我萬萬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順義王竟然丟了性命!到現在我也沒明白當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我願意為此負責——順義王是英雄!順義鐵騎當初在對越大戰中曾和我並肩作戰護過我性命,我欽佩重義明斷的順義王!魏知,生死在即,我不屑說一句假話,無論如何順義王因我而死,你要殺我,不枉!」他突然從身後榻底抽出一把刀,看樣子是早已準備好藏在那裡的,磨得錚亮,在手中笨拙的舞了個刀花,道:「我要殺你,也天經地義,既然如此,咱們也不必再陰來陰去弄巧成拙,乾脆今日就做一回血流五步的江湖匹夫,兵刀相見,做個了斷吧!」

他唰叻的舞著刀向鳳知微沖了過去,鳳知微長刀一抬,啪的一下便壓下了他的刀,手腕一抖,辛子硯立刻翻滾著跌了開去,砰一聲重重撞在鳳知微腳下。

他也硬氣,推開撲過來要護的老者女子,抬起頭便要對鳳知微垂下的刀鋒撞去,寧弈突然掠了過來,閃電似的將他狠狠拽開,辛子硯爬起來還要操刀再上,老者和女子立即死死上前拽住了他,兩人一邊一個扯著他衣襟,哀哀望著他淚落如雨。

辛子硯並不回頭,仰首一嘆,也早已淚流滿面,直著脖子哽咽道,「殿下今日保我又如何?難道要我一生在殿下庇護下戰戰兢兢縮頭老鼠似的活?阿花死了,我也生無可戀,想報仇,仇人未死,卻誤殺無辜,蒼天戲我如此,我有何顏面芶活?」

「姐夫!姐夫!」最小的七花尖聲哭泣,「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子硯,你要丟下老父我,令白髮人送黑髮人么……」那老者枯樹般的手指緊緊抓著辛子硯袍角,老淚縱橫,堂中哭聲一片,遠處隱隱也傳來哀哭之聲,一時四面淚水揮灑,鳳知微臉色白了白。

「魏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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