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朝天子 第九章 做媒

鳳知微閉上眼。

一瞬間心中滾滾流過兩個字,帶著五年來時光鋒利的光影,掠過一生里遍染的血色胭脂,反反覆復,如詠唱,不休。

那是當年南海海浪前,十六歲少女的回答,在心底迴旋往複無數次,終未出口。

到得今日,再要訴諸語言,已經成了諷刺。

她微微俯低的臉,被散落的長髮遮掩住,於無人看見的角度,有隱約的晶瑩一閃。

寧弈在冷月枯樹枝頭默然不語,衣袂似流水飄蕩風中。

很久之後鳳知微抬起頭,神情如常,還對著寧弈笑了笑,道:「夜了,殿下早些休息吧。」

寧弈注視著她,眼神里沒有失望也沒有鬱憤,只有深深的哀涼。

這一路走到如今,費盡心思,費盡心思終不能挽命運狂瀾之即倒。

他努力想推她向前,她卻堅持立在原地,守著那年大雪的清晨。

都是命,都是命。

「我的心,永在它該在的位置,或有一日翻江倒海,能換得它傾倒翻覆。」

既然有些誓言決心無法以人力抹殺,那便不如順著她要的軌跡,一路相隨著走下去吧。

他淺淺的笑起來,伸出手,道:「知微,讓我最後再陪你一晚。」

鳳知微默然不語,他又道:「我們相識五年,從未在一起過年。」

鳳知微閉上眼,攏著被子,緩緩的睡了下去,面朝著牆壁。

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有人關上了窗子,淡淡的屬於他的氣息充盈室內,恍惚那年,冬日冰湖前,白梅花掠過月白衣襟。

床榻微微一沉,他修長的身影倒映在牆面,按住了她的肩,鳳知微沒有回頭,只輕輕道:「為什麼不殺了我?」

身後寧弈一時沒有說話,似乎也在想這個問題,半晌短促的笑了一下,道:「知微,我便殺盡天下人,終不願殺你。」

「但是從今日後,」鳳知微依舊閉著眼睛,「我但望你以我為敵人。」

身後沒有動靜,半晌,他的手指細細撫過她的臉頰,指尖冰涼。

冰涼的指尖慢慢的在臉頰游移,指下卻有一道濕潤的水跡,比指尖更涼,在這除夕之夜低吟的風中,慢慢冷卻。

誰也不再擁有溫暖的溫度,來焐熱那一片徹骨的寒。

月光慢慢走過長窗,牆面上倒影斜長,像這一路的羈絆,拉得再遠,終有盡頭。

很久很久以後,牆面上的身影微微仰起了頭,用手捂住了眼睛。

他的聲音微微暗啞,答:

「好。」

那一夜風聲蕭索,捲起落雪千層,覆了一身還滿。

那一夜月光輾轉,照亮無人相倚的闌干,窗檯下一株白梅悄然萎謝,滿地里不知是雪花還是梅花。

累極的鳳知微最終維持著那個姿勢睡去,最後模糊的睡意里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來。

入睡夢境依舊朦朧,夢中滿是華艷清涼的氣息,夢裡誰撐了一把紙傘過了廢橋,迎面一座水晶牆,忽然水晶無聲破碎,看見冷月空風下的古寺廢廟,廢廟前誰笑顏宛宛,遞過來一朵蘆花,海潮里蘆花搖曳,瀰漫一股藤蘿香,她含笑一口咬下,咬碎的卻是暨陽山微澀的松子,一轉眼山崖絕壁俯衝而來,絕壁上誰與誰相擁而立對闊大山海,而四面星月之輝緩緩旋轉,多寶格里一壺酒氤氳暗香,忽而誰一拂袖將酒壺砸碎於帝京望都橋,她在一地淋漓的水跡里嚎啕大哭。

是耶,非耶,這一夜迷離混亂的夢境。

她在那樣的回溯飛旋里一步步走過,朦朧里有誰一直倚在身邊,將手擱在她的臉頰,那樣一遍遍珍重萬端的撫過,朦朧里誰的氣息靠近,卻在最終不得不嘆息離開,天快亮的時候有誰緩緩俯身,將一個微涼的吻印在她額頭,在彼此最近的那一剎那,她清晰的感覺到眼間氤氳開一片濕漉漉的水汽,卻不知道是自己的,或者,還是他的。

日光淡淡的升起,室內那熟悉的氣息,一縷縷散去,像玻璃上的霜花,一點點化為流水,無蹤。

她慢慢坐起身來,聽見外院有傳報的聲音,朝廷宣她回京的聖旨到了。

她緊緊的握著錦被,將那一夜微濕的被端撫平。

這一年除夕,也便這麼過了,長熙十八年悄然而又悍然的,叩響這天地之門。

正月十五,她啟程回京,臨行前書案上放著最後一封需要她處決的公事——秋氏女請與其夫和離。

秋玉落洋洋洒洒萬字自辯狀,與官府文書一起遞上她的案頭,其間大書特書夫君天閹,個性怪誕,因此所致的種種苦楚,當真萬般委屈千種艱難。

她和李家已經決裂,如今一人搬離李家獨居寺廟,作為第一個敢於在公堂上言及夫妻床第隱私之事的和離女子,她被譏為傷風敗俗蕩婦淫娃,千夫所指萬民唾棄,李家更揚言誰若判她和離必不死不休,江淮府不敢承接這案子,一直拖到年後,最後呈上她的案前。

鳳知微對著那厚厚的官司文書默然良久,想著表妹嬌縱尊貴的性子,她能頂著世間譏嘲做到這個程度,內心裡執著的愛戀,想必早已灼烈如火吧。

那年常貴妃壽宴,她便已經看出秋玉落對寧弈的心思,原以為她嫁人會有所收斂,不想一個廢了的夫君,終讓她死灰復燃。

而李家少爺,是廢在自己手上的。

天命註定,循環不爽。

多年前蘭香院內激於義憤一朝出手讓子蛋飛,多年後那濺射的鮮血終於落在自己腳前。

鳳知微淺淺的,近乎蒼涼的笑起。

隨即提筆,在那厚厚卷宗的末端,一筆一划寫下一個字。

「准。」

長熙十八年二月,鳳知微回京,三月,因江淮道布政使任上,對京淮運河河工有大功,入內閣為永壽殿大學士。

所謂大功不過是個說法,誰都知道,內閣大學士的位置,是早已為魏知準備好的,只看時間長短而已。

這是史上最為年輕的二十一歲大學士,沒有之一。

目前天盛最高決事機構里,有大學士五位,中書學士十一位,後者不過負責文書抄錄整理傳遞事務,只有前者,才是這個國家的大腦,真正的國家高層,隨著天盛帝年紀的老邁,內閣對朝務的掌控力更強,因為前任首輔姚英告老致休,原先的次輔胡聖山升為首輔,他是大學士中資格最老的一位,眾望所歸,而魏知這個新進的名字,在內閣大學士名單中,卻是排在第二位的,還在先進內閣的辛子硯之前。

換句話說,鳳知微一入內閣便是次輔。

踏進皓昀軒的那一刻,連鳳知微都有些恍惚,恍惚還是當年,她還只是姚英手下一個負責寫奏章節略的中書學士,不過是又一次旁聽朝務。

大學士們到得齊,正在議事,上首主位寧弈低頭喝茶,她進來時並沒有抬頭。

鳳知微給寧弈施完禮,在主位寧弈座下右首第一位坐下時,已經恢複了平靜。

胡聖山對她點頭笑了笑,隨即回到自己被打斷的話題,「……殿下,陛下昨日龍顏震怒,已經將摺子給退了回來,您看……」

寧弈神情不分喜怒,點了點頭,將茶盞一擱,目光一轉,突然點了鳳知微的名。

「魏大學士,這事你怎麼看?」

鳳知微一怔,這沒頭沒腦的問的是什麼?揣摩剛才的話意,大概說的是南方戰事,長寧已經打下隴北北部七縣,逼近貫穿天盛中部的恆江,陛下因此震怒也是正常,想了想,斟酌著道:「長寧雖然兵鋒兇猛,但以我來看,未必有吞併天下之心,陛下大可不必為一時一地之失而憂心,假以時日……」

她還沒說完,幾個大學士都笑了起來。

胡聖山捋著鬍鬚,轉頭對辛子硯道:「你瞧瞧,難怪這人升得快,果然滿腦子國家大業。」

鳳知微滿頭霧水,愕然瞪大眼睛,道:「有什麼不對么?」

她很少有這種發傻的表情,眾人都看得愉快,還要取笑,一轉眼看見上座寧弈沒有笑,趕緊都斂了笑容。

寧弈眼神淡淡落在她身上,道:「魏大學士,你走神了,剛才胡大學士說的,是本王的婚事。」

鳳知微怔了怔,臉色一紅,再一白,隨即恢複了平靜,笑道:「殿下恕罪,下官實在是沒想到,入內閣參與的第一件大事,居然是您納妃一事。」

「殿下的事便是國事。」胡聖山道,「只是……殿下想納的這位,身份上有些不妥,陛下現在不同意,魏大人素來妙計無雙,不知可有什麼好法子?」

另一位大學士韓松中笑道:「這事別人管不得,魏大人可一定要管,說起來殿下要納的那位閨秀,還是魏大人您成全和離的呢。」

鳳知微端起手邊的茶,慢慢的喝了一口,笑道:「我可只判過一起和離案子,難道是原五軍都督府家的那位小姐?說起來秋家是我的長輩故舊之交,這點忙還是應該幫的。」她轉向寧弈,道,「秋小姐身世堪憐,後又遇人不淑,如今能被殿下選中,也是她的福分,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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