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殿前歡 第七章 佛也有火

「下官禮部五品員外郎季江,前日夜禮部值夜帶班,當晚戌時三刻許,下官帶領內廷派遣護衛六人,自禮部正堂外自西向東巡夜,在經過暗庫外側三丈拐角處,遭人先點啞穴,後以麻袋罩頂,隨後裹挾至禮部南廚地窖內丟棄,擄人者武功高強,行走無聲,熟悉禮部道路,並擅長點穴之術。」

「內廷御林軍奮揚營三分隊一小隊隊正劉羽金,隊員陳真宜、孔睿、孔海、奚涵博、昌宏,於該日輪班值戍禮部,負責禮部暗庫保衛,與禮部員外郎季江一同落入敵手,謹證員外郎諸般情狀,句句屬實。」

「下官禮部三品侍郎尤辰濤,近日告假養病在家,前日,下官好友、五軍都督府駐山北指揮使蔣欣永來京述職,當晚下官在宴春後院『山月閣』設宴,其間聽聞主官魏尚書在『雪聲閣』飲宴,曾過去敬酒,當晚下官一直和蔣指揮使以及諸好友同年在一起,不曾離開,下官也不知道鑰匙如何失竊,下官願領失察之罪。」

「下官五軍都督府駐山北指揮使蔣欣永,謹證尤辰濤當晚和下官抵足而眠,未曾離開。」

「下官禮部三品侍郎張青俊,當晚不輪值,因史部文選司郎中祁中冬孫兒滿月,設宴宴春前去慶賀,祁郎中聽聞魏尚書也在宴春與諸青溟學子飲宴,便拉下官過去敬酒,當晚下官大醉,祁郎中不知下官府邸在何處,便將下官安排在他府中客房,下官的鑰匙……也不知道何時失竊。」

「下官吏部文選司郎中祁中冬,謹證張侍郎句句屬實。」

「草民是……西城街九二衚衕的鎖匠李阿鎖……在九二衚衕口開了個制鎖鋪子,也配製鎖鑰等物……前日夜戌時前後,有個黑衣男子,白紗蒙面,敲開草民鋪子,拿了兩把鑰匙泥模,讓草民給配了兩把鑰匙,」「對,就是這兩把。」

「下官隸屬刑部證驗司司員許寒,尤、張二位侍郎所交上的兩枚鑰匙,齒縫內含少量紅色碎泥,系曾被泥拓所致,其碎泥經與鎖匠李阿鎖所持泥模印證,泥質相同。」

一連串證詞下來,嚴密齊全,看似雜亂無章,其實全部隱隱指向魏知,堂上大員們聽著,神色都很凜然。

鳳知微沉靜的聽著,心裡也有些佩服對方,事發後沒有任何拖延,幾乎立即開審,這麼緊迫的時間,刑部將證據證人準備得這麼齊會,這種超越往日的高效率,證明對方真的是籌備有了日子,是真的來勢洶洶,決心要整倒自己了。

彭沛冷冷看著一臉沉思的她,眼神中閃動著得色,悄悄轉眸看了本主一眼,卻見他依然有不安之色。

又一個證人上堂來,遠遠的,看見鳳知微素衣戴銬的背影便抖了抖,畏畏縮縮在她腳邊跪了。

鳳知微眼波一閃——很好,很好,終於有了個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證人。

「學生……青溟書院政史院倪文昱……當日呃……與一眾同窗在……在宴春宴請魏司業……其間……其間……」

和前面一眾口齒清楚語言乾脆的證人相比,堂下現在跪著的這位,頭垂得很低,目光閃爍身子顫抖,斷續猶豫不成句。

因為魏司業正跪在他身邊,偏頭望著他。

不怒、不悲、不憤、不驚、不曾怒不可遏爬起來痛斥,也不曾驚愕無倫撲上來撓他,魏司業安安靜靜跪在他身側,跪得很近很親熱,還偏著頭,目光淺淡平靜,唇角竟然還帶著一絲古怪的笑意。

古怪的,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笑意。

彷彿……帶點好笑、帶點憐憫、帶點輕蔑、帶點……看傀儡戲扮演歡快,卻從不入戲的瞭然。

那樣的笑意下,誰都會覺得自己是他掌下操控的傀儡。

倪文昱的身子顫抖起來。

魏司業這種笑容,他在青溟書院時就見過,每逢遇上不安分的人或者不安分的刁難,魏司業便會這麼一笑,然後,刁難灰飛煙滅,刁難的人多半還得下場凄慘。

魏司業是青溟書院學生心中的神,於他也是,然而今日,他當面背叛了他的神。

他頭埋得更低,一句話吭哧吭哧出不了口。

「倪文昱。」堂上卻有人說話了,刑部尚書彭沛,森然的道,「你儘管放心大膽如實講來,放心,這是朗朗乾坤昭昭刑部,一切有本尚書為你做主!」

語氣沉凝而壓迫,倪文昱又是一顫。

他的手指摳在了磚縫裡。

他和姚揚宇錢彥那些官家子弟不同,他是貧寒出身,不能像他們朝中無人不愁做官,他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能獲得不及別人的成果,他不甘像書院其他貧寒學生一樣,埋頭讀書,一步步苦熬,他羨慕貴介子弟的一帆風順,並努力向他們靠攏,可是和他們在一起,是需要錢的,就像宴春合資請客,別人都是官家子弟,份子錢抬手就得,他卻當掉了今冬過冬的棉衣……家中老母三月不知肉味,他卻得在宴席上看著整盤未動的菜被隨意潑掉……

那晚之後,他正愁明日米錢,卻有人找到了他。

白銀千兩,並保他春闈得中,就算殿試過不了,也保他以地方官推優薦舉,最起碼一個吏部主事職,前程似錦,誘惑展開。

夜色蒙昧,蒙掉了一個野心勃勃的貧窮學手最後的良心。

堂上彭沛的話還似在耳邊回蕩,倪文昱狠了狠心,事已至此,銀子都已經拿到了手,再想反悔也來不及,大丈夫立身世間,不狠不成人!

眼一閉,一挺胸,別人教好的話滔滔而出。

「其間學生因為不勝酒力,沒有參與拼酒,在一側假寐,無意中看見顧大人在尤、張二位侍郎敬酒時,兩次靠近,借他人身體掩護,拓印了鑰匙泥模!」

「放你屁!」華瓊作為「逼供人證」,攔在柵欄外聽審,聽見這一句忍不住爆了粗口,「顧南衣真要動手,憑你能看得見?無恥下作,陷人清白,虧你還是讀書士子,你丟盡讀書人的臉,丟盡青溟的臉!」

倪文昱被罵得臉色慘白,閃爍的目光四處亂飛,彭沛看他東張西望的怕他飛出什麼不妥的眼神來,趕緊怒喝道:「華瓊!允你外堂聽審已經是破例,你再干擾審案,立刻逐你出去!」

華瓊頭一甩,一口強勁有力的唾沫呸在倪文昱側臉,「我等著你被青溟的唾沫淹死!喪家犬!」

彭沛怕她還罵出什麼來,立即長聲傳喚,「傳顧南衣!」

「傳顧南衣——」

鳳知微立即在地上轉了轉身子,側頭向來處望去,一扭頭間眼神關切,堂上慢悠悠飲茶的寧弈突然開始咳嗽。

也不知怎的越咳越急,胸臆震動,嗓子一甜,寧弈趕緊用杯子一遮。

一團淤紅的血色,在碧綠的清茶里無聲洇開。

寧弈出神的看著漸漸發紅的茶,淡紅水面倒映晦暗眼神,恍惚間想起剛才鳳知微那個眼神,那種關心的急切,記憶中從未對他有過。

她將最真的情緒毫無遮掩的給顧南衣,卻將最深沉的心思雲遮霧罩的給他。

寧弈笑了笑,淡紅水面里眼神也是靜的。

這世間情愛,誰先動心,誰便先傷心。

他倒是想做個獨夫,一生里無有掛礙隨心所欲操刀天下,偏偏遇上另一個更狠的獨夫。

說不得,自飲心血罷了。

身側七皇子湊過身來,關心的看他,道:「六哥茶冷了嗎?我叫人去換。」說著便來接。

他一讓,將茶潑在了身後盆景里,茶水迅速在樹根處消失。

隨即一笑,道:

「這茶真苦。」

重鐐聲聲,遠遠拖在地面上的聲音沉重,像巨人一步步行來,曾經在刑部任過員外郎的章永,突然怔了怔,喃喃道:「怎麼用了這個?」

他聲音雖低,淹沒在特別沉重的鐐銬聲響里,但鳳知微還是清晰的聽見了,眉頭一皺,心想有什麼是自己不知道的?

門口處出現顧南衣的身影,一步步行來,隨即華瓊一聲驚呼,鳳知微低眼一看,顧南衣所經之處,地面堅硬的青石全碎。

僅僅是本身分量便壓碎整塊青石,這鐐銬何等沉重,令人難以想像。

而顧南衣這一路行來,又將如何艱難?

鳳知微只知道彭沛拿出來約束顧南衣的東西,肯定不是好東西,看章永震驚神色,心中卻又一沉,隱約覺得,自己還是太輕忽了。

眉毛一挑,鳳知微怒色終起。

顧南衣站定,卻不走近她身側,鳳知微有點疑惑的回頭,示意他走近些,也好看看這鎖鏈到底怎樣,然而顧南衣就是不動。

鳳知微只好自己往那方向跪跪,突然覺得似有一股寒意逼人而來,她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卻聽堂上彭沛已經發難。

「顧南衣。」彭沛森然道,「禮部員外郎季江前夜被人近身點穴擄入麻袋棄於禮部地窖,點穴功夫高深,非尋常人可為,有人曾經眼見你出手點穴,而你也熟悉禮部,對於此事,你有何解釋?」

季江上前來,將那黑衣人如何落下牆頭,如何欺近他身側,如何伸手點在他啞穴上,指手畫腳示意了一番,動作很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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