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歸塞北 第十六章 你來我往

長熙十四年九月底,震驚天下的白頭崖之戰爆發,魏知率領的萬餘順義鐵騎,橫穿白頭山,強渡白靈淖,裡應外合,夜襲大越主營,暗行似刃,鐵騎如鋒,以一對十,悍然撞上驚惶的越軍,順義鐵騎的長刀映月滴血,穿行紛亂沸騰的十里軍帳,所經之處,斬落屍首無數。

當夜,殺敵將十一,傷敵三萬,俘虜二萬,是為開戰以來第一大勝。

這也是自半年前天盛之敗後,最有力最起關鍵性作用的一場大勝,因為這場勝利,天盛乘勝追擊,接連收復失地,而損兵折將的大越,不得不撤營退入邊境浦城,天盛和大越這場延續一年多的戰爭,此時基本勝負已定。

白頭崖之戰中,湧現出一批傑出的年輕將領,其中帶領鐵騎強渡白靈淖的淳于猛、姚揚宇、余梁、黃寶梓,這些出自帝京貴族階層、以往的青溟浪蕩子,在從軍之後展現了其無上的勇悍和軍事才能,一洗帝京紈絝子弟的污名,戰後,順義鐵騎中的年輕將領們,先後被派往各軍中任要職,這些冉冉升起的軍事新星,照亮了天盛帝一統天下的內心慾望,也照亮了全天盛有為青年的眼眸,以至於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帝京貴族子弟,出現了從軍熱。

百姓得知前方大勝消息,歡欣鼓舞,一掃前些日子裡惶惶陰霾,連日至護國報恩寺燒香還願者絡繹不絕,清香三柱,一願天下昌平,二願戰事早畢,三願戰死沙場的英魂,早日安息。

那些寫在眼眸里的歡喜,那些盈街載道的高歌。

卻傳不入煌煌宮闕,浩浩邊關。

天盛皇宮裡,來往宮人步伐輕捷,嘴角含笑,天盛帝的御書房卻門扉緊閉,日漸蒼老的天子,仔細的翻閱著剛令方書處找出來的去年的一些存檔文書,最上面一封,寫著「平越二策」,字跡清秀峭拔。

天盛帝仔細再看了那封奏簡半晌,提筆在末端寫上「大越將伏,時機成熟,平越二策,此誠魏卿德理兼備之良策,可由內閣勒紅,批示邊境數州推行。」

內侍恭敬的接過,放在金匣內,交往內閣皓昀軒。

天盛帝端坐未動,想著剛才那個摺子,目光在面前一封軍報上,一次次流連。

良久一聲嘆息。

「可惜啊……」

北疆天盛大營內,士兵們在歡歡喜喜收拾整理準備開拔,戰事告一段落,大越目前無力再戰,天氣又已經冷了下來,天盛大軍將要撤入後方德州禹州。

監軍主帳內卻毫無動靜,士兵們來來往往,都將疑惑的目光投過去。

戰事雖然告一段落,但聽說監軍殿下向陛下請求,暫留北疆,以備大越宵小動作,陛下同意了。

不回京城花花世界,偏要留在北疆,不知道這位殿下是怎麼想的。

主帳內沒有點燈,簾幕遮得嚴實,所有景物都籠罩在灰色暗影里,不辨輪廓。

案幾前那人,以肘支額,長夜枯坐,不知時光流逝,不見今夕何夕。

有風從帳間縫隙溜進來,吹起桌上一封薄薄軍報,和天盛帝案前那封一樣。

寥寥幾字,寫盡繁華背後,犧牲悲涼。

「白頭崖之戰,順義死士三百,穿崖入越軍主營,殺將十一,哨三十六,奠大勝之基,後遭越軍圍攻,死士一百六十餘,皆陣亡,屍首遭亂刃分屍,模糊不可辨……校尉華瓊、統兵副將魏知,亡。」

大越德化二十年,冬,浦城。

這是大越邊境相比之下最富庶也最繁華的一個城市,所以大越撤軍之後,便將大軍駐紮在城外,雖然潰敗,越軍撤退得卻整齊有序,只是難掩神情中頹喪落寞之色。

一大早,籠罩在薄薄霧氣里的浦城城門口,便已經聚集了一大批等待進城的百姓,時辰還早,還有一刻鐘才開門,人們有耐心的等候,不住交頭接耳。

「聽說前方大敗!」

「可不是,兵都撤回來了。」

「說是原本勝券在握的,偏偏對方出了個驍將,竟然夜襲大營,以十對一,一萬人就活活殺掉了我們十萬人!」

「別吹吧!怎麼可能,殺掉一萬人就不錯了,我倒聽說,那是天盛呼卓部的鐵騎,最出名勇猛,前陣子呼卓部被我們殿下使計滅了族中精英,這是報仇來了。」

「這麼快就捲土重來,還比原先的更狠,呼卓部的大王,很厲害啊。」

「早知道就不得罪那群草原蠻牛,不過我倒聽說,當時率領呼卓鐵騎的,還是天盛那邊的將領。」

「是誰啊,這麼狠的?我們殿下那麼英明睿智的人物,竟然也折在人家手中!」

「死啦!據說打得夠慘,當時最先襲營的那批被陷住了,上萬人圍著那一群,安王殿下腳下堆了一百多具屍體,那些人不知道為什麼,一個不退,死到最後,我們這邊的人都手軟,聽說那將軍也在其中,不忍部下白白犧牲,撫屍痛哭,道『兄弟們積骨盈山,我豈可獨活!』當場就抹脖子自殺了,喏,你沒看見?腦袋在城門上掛著呢。」

眾人仰頭,便看見浦城城門口,兩具頭顱迎風飄蕩,烏髮披面,滿臉血跡,辨不出原來面目,只能感覺到很年輕。

百姓們心緒複雜的望了半晌,搖搖頭,半晌有人低聲咕噥道:「怪可惜的,說到底也是個英雄,落得個屍首不全……」

「噤聲!」立即有人喝止,「那是敵軍頭目!」

人群靜默了下來,說閑話的人散去,無人發覺幾個隱在暗處衣著平常的男子,有人身子顫了顫,有人握緊了拳頭。

更遠一點,一輛馬車裡,有人依著車壁,靜靜聽著這方閑談。

日光光影被車簾分割,映得此人面目模糊,他燎開車簾,仰頭看著城門上的頭顱。

他看得很久很認真,似乎要這麼遠遠的,把那根本看不清眉目的頭顱,刻在心底。

良久他搖搖頭,放下車簾,沒有笑意的笑了笑。

「是你嗎……」

一聲若有若無的疑問回蕩在車廂里。

沒有人回答,自從那年大雪之後,他再不需要別人回答他所有的疑問。

「如果真是你,你怎麼會說那句『兄弟們積骨盈山,我豈可獨活』,你怎麼捨得抹脖子自殺?你會說『兄弟們儘管去死,我會記得給你們報仇』,你會把抹脖子的刀換成伸縮刀,然後在別人來查看的時候,抹了別人的脖子。」

「這才是你……知微。」

手指輕輕敲著馬車的車壁,他漾出一抹淡淡笑容,有點涼,像曼陀羅花開在水上。

「鳳知微。」

「在我死之前,你怎麼會,捨得死?」

城門前的人越聚越多,遠遠的,卻有一隊人疾馳而來,最前面「安」字旗幟飄揚。

百姓紛紛避讓,都知道安王殿下到了。

雖然前方大敗被迫撤軍,這位殿下聖寵卻似乎並未衰退,大越皇帝換了副帥,卻沒有動晉思羽,大軍駐紮在臨近邊界的浦城,看樣子這位皇子殿下不甘白頭山大敗之辱,有心要在此恢複元氣,等明年再戰了。

車隊疾馳而過,城門提前開啟,四周百姓紛紛跪迎。

有幾個人動作似乎慢了些,開路的護衛眼神不善的望過去,那幾個男子身邊的人趕緊將他們一拉,那幾人「砰」的跪下去,膝蓋撞在地面上一聲脆響。

「原來是傻子。」安王府的護衛頭領眼神里掠過一絲輕蔑,頭也不回的馳了過去。

幾個混在人群中的男子抬起頭來,注視著長長的車隊,先瞥了一眼鑲金嵌玉的安王馬車,隨即眼光落在了最後兩輛車上。

那兩輛車看起來也平常,一般的大越馬車式樣,只是看守得特別嚴密些,四角包鐵,橫門上栓,窗戶緊緊拉著帘子,連個人影子都看不見。

幾個男子對視一眼。

一人衣袖一動。

地上黑影一閃,隨即有人驚呼大叫:「哎呀,有蛇!」

人群頓時出現騷動擁擠,各自跳腳躲閃,其中一個男子被推推搡搡,竟然擠出了側道,滾向了車輪下!

人群齊聲驚呼。

那人滾在車輪下,似乎十分慌亂,揮舞手腳亂叫,手臂打著車廂底部砰砰亂響,他伸手去夠車廂邊緣,想將自己的身體停穩。

隱約間那男子臂彎間似有烏光一閃。

烏光一閃間,不知道哪裡又有異響,一個路邊賣舊衣的攤子被擠散,衣服滾落一地,攤主大叫著撲上來收拾衣物,不顧被軋著手,將手伸進車廂底部去夠。

先前滾到車廂底的男子,和這個攤主,在車廂底部,各自手臂一架。

隨即讓開。

馬車停下,前方護衛疾馳而來,男子灰頭土臉的從車廂底爬出,大罵:「哪個龜兒子推俺的!險些軋死我!」

攤主抱著自己散落的衣物,點頭哈腰的和安王府護衛賠笑,「軍爺……小的也是被人推落的,恕罪恕罪……」

安王府護衛冷著臉,將兩人惡狠狠推開,「滾!」

前方號令傳來,示意不得有誤繼續前行,車馬馳過,人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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