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歸塞北 第一章 大妃

從青卓雪山傳來的風,帶著高山的雪沫氣息,走過千里朗闊草原,撲到臉上,便只剩了舒爽和清涼。

地平線永遠遠在視線之外,一抹殘陽,在碧藍天幕那頭,分外雄渾的燃燒著,將眼前壯闊的河水,照耀得閃爍如金。

「過了前面這條河,就是呼卓十二部的地盤。」華瓊從車內出來,給負手立於河邊的鳳知微披上披風,「內陸雖已開春,北方卻是越走越冷,這麼單衣薄衫的,凍著了怎辦?」

鳳知微攏緊披風,對她一笑,道:「別把我當病貓似的,你快生產了,才不能出來吹風。」

華瓊拍拍她的肩,兩人相視一笑。

隨即各自調開眼光。

一個繼續出神的看河水,一個眯起眼睛遙望茫茫草原。

風拂起兩人頭髮,俱都獵獵飛舞。

出帝京已經有些日子,大雪那日鳳知微葬了鳳夫人和鳳皓之後,便狠狠的病了一場,病好了她仔細思量,決定還是離開帝京。

所有的犧牲,都必須有其價值,娘寵愛弟弟十六年,做了那許多準備和假象,就是為了有朝一日一旦大成皇脈案掀起,好將弟弟推出去替她頂包,甚至不惜自己一死,換得天盛帝的原諒和憐惜,不僅給了她生存的機會,也給了她崛起的可能。

從今以後,她便不會再陷於身世被揭穿的危險之中,甚至可以憑藉帝王的愧疚和那個郡主身份,逐步走向娘希望她走向的方向。

娘為她做到這個地步,連臨死,都在對天盛帝做戲,她鳳知微,怎麼可以辜負這樣的苦心恩情,怎麼可以浪費掉那兩條性命?

而寧弈既然已經對她出手,也就再無留情的可能,第一次被她逃脫了,難保不會出現第二次的下手,隨著寧弈回京,征南大勝的戰績必將使他更加熏灼,到時她要如何和他斗?

「有些東西我勢在必得,而如今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再容不得我退後,有時候為上位者也身不由己,就算他想退後,他的部屬他的跟隨者也不會允許,你……可明白?」

話聲言猶在耳,那次五皇子奪嫡之後兩人在御書房之外迴廊里的對話,至此日方才明白其中深意。

可惜,明白得也太遲。

帝京居,大不易,那麼便先退一步,海闊天空吧。

沒多久,華瓊和赫連錚都趕到,恰逢此時,對越戰事出現變化。

先是一次戰事中,天盛軍中大越埋伏,大敗,主帥秋尚奇重傷。

其後追查,才發現問題出在呼卓部,呼卓十二部中的金鵬部,因為今冬大雪草場分配不均,心中不滿,暗中勾連大越出賣軍情,呼卓老王大怒之下,尋金鵬部首領質問,被金鵬部暗藏的勇士擊殺而亡,呼卓部頓時亂成一團,據說自老王死後,為繼承權和部落勢力劃分,天天都在打仗死人。

呼卓部是天盛領土,這樣的事自然不允許發生,天盛帝立即便允准了赫連錚回草原的請求,封赫連錚為呼卓十二部大汗,承順義王爵位,回草原接位,並下詔嚴詞斥責金鵬部首領達臘,要求其立即交出刺殺老王的兇手,並歸順新王。

詔書是堂皇冠冕,但誰都知道,草原部族彪悍,只相信勝者為王,赫連錚這個順義王如果不能鎮服草原之亂,那就是個空頭聖旨,保不準自己都落不得全屍。

赫連錚當即點齊屬下回奔草原,臨行前向鳳知微告別,鳳知微只淡淡道:「無須告別,我跟你走。」

第二日天盛帝便下了旨,封鳳知微為聖纓郡主,賜婚赫連錚,由長纓衛偏領淳于猛送嫁,即日起隨順義王前往呼卓十二部。

這個帶「聖」字的封號令滿朝震驚,鳳知微卻只將譏誚的笑意藏在溫婉的神情里——果然,得不到的就是最神聖的。

赫連錚既喜且憂,一番心事攪擾在心說不出口,鳳知微卻只上殿平靜領旨,在眾人「可憐剛剛飛上枝頭便要去送死」的複雜眼光里,接了旨。

那日金殿高曠,聖纓郡主昂首下階的身姿筆直,長長裙裾層層拖曳於玉階金陛,她轉身的背影寫滿決然。

那日順義王一行,自正殿出,過九龍台,經玉堂大街,越神水門,出永寧門,離京。

那日閩南道欽差、征南主帥、楚王寧弈凱旋迴京,欽差儀仗自長安門入,過神水門,經玉堂大街,入九龍台,上正殿。

擦肩而過。

當欽差大臣的馬蹄,踏上送嫁隊伍的滿地紅絹,帝京已成回憶。

當欽差大臣於金殿拜謝聖恩,接受那一系列的賜宴、論功、封賞……在帝京的繁華風流里再次呼風喚雨時,聖纓郡主長長的馬隊,已經行往千里寥廓的草原。

草原的風,很硬,很涼。

鳳知微站在波光粼粼的昌水邊,看著夕陽漸漸將自己燒盡,看著細碎的水光漸漸歸於黑暗,良久,慢慢的笑了下。

她輕輕從袖子里,取出了一樣東西,方方正正,觸手細膩,不用去看,也可以感覺到上面天然生成的美麗花紋。

這世間天生美麗的東西,多半有毒。

如今她可算明白了。

風行水上,將衣袖吹得鼓盪,風裡有什麼聲音在瑟瑟低吟,卻不知道是那永在路中的雪絨漫天的蘆葦盪在吟唱,還是夜色下安瀾峪的海,潮起潮落生滅不休。

誰在聽蘆葦唱歌,誰在聽海潮賦詩,誰在聽此刻,夜風鼓盪下的昌水河。

「噗通。」

很久很久之後,水面上一聲輕響,隨即歸於寂滅。

草原的夜,深涼。

「我們為什麼不趁夜過河?」回到宿營地,赫連錚皺著眉頭問她。

「你知道為什麼不能。」鳳知微在他身側坐下,「對岸雖然現在不是金鵬部地盤,但是十二部現在內部紛亂,誰知道對岸的貔貅部不會有異心?趁夜過河,太危險。」

她端起一杯羊奶,還沒端近,就皺起了眉。

「不想喝就不要勉強自己。」赫連錚按住她的手。

鳳知微不動,眼光下垂,在那按住自己手腕上略一停,赫連錚立即訕訕收回了手。

轉開目光,鳳知微若無其事的笑笑,道:「世上事,不能總因為自己不喜歡便不去做。」

她仰頭,將羊奶一口飲盡,接過赫連錚遞來的帕子拭拭唇,對他坦然一笑。

赫連錚不說話——他知道此刻如果和她說話,她一定憋不住會將剛喝的羊奶吐出來,然後等會她還會繼續喝,何苦要折騰她。

他轉開目光,不想讓自己眼底的心疼被她看見。

知微變了。

變的不是平日的性格,她依舊溫和婉轉,依舊笑意盈盈,然而只有時時相伴於她身側的人們才知道,她溫和婉轉的笑意背後,是永凍的寂寥荒涼。

如果說以前,她溫柔表相下的冷與辣,還有著灼熱的人間氣象,此刻的溫柔背後,就只剩下了一望無涯的空寂。

她自悔著自己的不夠聰慧不夠狠,所以再不允許自己放縱和遷就。

包括……感情。

陛下下旨賜婚的那日,他於失去父王的悲憤疼痛中找到了一絲驚喜,然而當他抬頭看見她淡定無波的眼眸,心便重重的沉了下去。

那是將一顆心束之高閣的,鳳知微。

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離他更近,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離他更遠。

這茫茫闊大草原,不及她的心更空。

「早點休息吧,明日便要進入呼卓十二部地盤,以後的日子,有得累。」赫連錚接過她的杯子。

「也許……從現在開始,就得累了。」鳳知微皺著眉,忍著那泛上的噁心。

微微嘆息一聲,赫連錚站了起來,決定從明天開始,不允許任何羊奶出現在她帳中,看她還怎麼喝去。

他邁步出帳去,快捷的腳步帶起一陣夜的涼風,鳳知微望著他的背影,想著那帶點無賴之氣的跋扈男子,這段日子也比以前沉默了很多,是為父王暴死家族前途未卜而沉重嗎?

每個人都被世事逼著無可奈何的改變,那些舊日輕盈,如花離落枝頭。

門帘一掀,顧南衣兩肩擔金猴一懷抱嬰兒的進來,他永遠都是這麼的固執堅持——養孩子養猴子也不例外。

鳳知微很奇怪在她無心顧及他的時候,孩子怎麼沒給他養死,還白白胖胖,就愛他的懷抱,別人都不太親近。

也是,孩子總是親近和自己朝夕相處,連睡覺都在一起的人,不管那是奶媽,還是奶爸。

「該起個名字了。」她接過孩子,兩隻筆猴跳到她手指上,一根根的啃她手指。

當初那鎖片上有孩子生辰,如今也快一歲了,該有個正式名字。

「知道。」顧南衣說。

「嗯,那你說起什麼名字?」鳳知微以為他在說,他知道該給這孩子起名字了。

「知道。」

「啊?」鳳知微一愣。

「知道。」顧南衣指指孩子。

鳳知微終於明白他是說,他起的名字,就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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